万骨枯(7)

作者:吴若离 阅读记录

方管事年纪大,办事老练,夸了他两句,又点出四处不足,接着说:“他行事怪诞,也说得通。”

“此话怎讲?”

“那是个油子,七八岁就敢凭一副空豆腐担子混到庙里行窃,偷了几年的粮才被发现。”

“这……”

“家里穷。他爹是个不成器的废物,考不上功名,又拉不下脸做工,还贪杯中物,脾气也不好。他娘要供着这么个祖宗,扎花扎到瞎了眼。外边没地,家里没钱,他不想饿肚子,可不就剩了偷。”

算算年纪,这是偷十几年了,只怕那位神偷老大哥就是他自己。

“老爷怎么找了这么个人?”

方管事笑道:“你要是见过周家的主子们,就知道为什么挑了他。这么说吧,给他粘点胡子,就能走马上任做龙虎将军

二品武职,周三爷的位子

。”

“这么像周三爷?”

方管事白他一眼,再看时辰钟,接着细说:“他常在天桥底下扮花子,乞讨是假,找机会偷东西是真。那里热闹着呢,杂耍、小戏、说书,还有摆摊吆喝的,戏院离得也不远,他什么都学。据说他最爱看戏,想过拜师学艺,那一带谁不知道他的底细,哪敢把个偷儿收进门,因此被轰了出来。他不死心,常跟着那些气派的少爷老爷们,假扮随从混进去看戏。”

寺里学字是假的,天桥底下卖字画也是假的。

“那些腔调,全是戏里学的吧?”

“你也别小瞧他,这样的人,为着活命,最会察言观色,心眼比筛子多。方才听你这么说,他还真有可能把案子给翻了。咱们虽不用管那娘们活不活的,但要是这位周老爷救了她,英雄救美,她跟周老爷一条心,为着感激,指定要说出点什么来。那你小子可就要立功了。”

“这……来得及吗?”

“你帮上一帮。”

“好,正好守牢门的班头也是自己人,我托他多照顾照顾,更显情谊。”

“谁?”

“跟着三房的鲁鹰,如今在衙门里做着牢房班头。十来年没见,我没认出来,倘若不是他主动认我,我还不知道这里也有自己人呢。”

方管事皱眉,隔了一会才说:“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但你也不要太老实。这东西只有一份,谁得了,功劳就算谁的。老爷办事,只看结果,他可不管谁在中间出了力,就是我,也不过一点跑腿的赏银,别的,那是想都不要想。你娘记挂着你,我疼她,这才主动请缨出来吃这个苦。”

“叔叔放心,叔叔的大恩,我一刻也不敢忘。要不是您提携,我还在外头当狗呢。”

方管事很享受地点点头,又指点他:“那个鲁鹰,你先用着。只是你这边的消息,瞒一半,不要什么都交出去。”

周松点头,试探着说:“周青云太穷,又要面子,没有好衣衫就不肯出门,因此事办得慢。我想着,是不是给他置办几身,让他多到外面逛逛,好叫人知道这位周老爷长什么样。”

“是这个理,东西我都带来了。周三爷爱穿沉香和茄花两色,他膝下那个浪荡子也穿这两样,这包袱里都是一样的料子,绣着金线,保管他爱穿。”

会不会偷偷把金线拆下来?

周松笑了,点头说:“那是。”

方管事从青色包袱里掏出一大包银子交给他,周松马上拆开,抓了四锭宝银往他怀里塞。

“这是我给叔叔的孝敬,还请叔叔务必要收下。”

统共八锭四百两,占太多容易惹事,不如细水长流。方管事满意地点头,只要了两锭,笑道:“本不该收,又怕辜负了你,如此,便拿一点意思意思。”

“多谢叔叔。差事要紧,我这就回去了。”

“去吧去吧。”

周松提着大桶从正门回去,特地把桶放下,好叫他们看清楚里头的东西。老的这个想上手翻,周松抓一把钱塞给他,又从桶里找出两块点心孝敬他们,这才顺利进门。

桶子上边一层是吃的,周青云闻着味,站起,大步迎上来,欢喜道:“烧鸡,桂花糕,还有什么?等等,羊肉……是古楼子!”

周松故意将最便宜的那样放上来,周青云一打开荷叶包,失望地丢下,嘴里嫌道:“这是辣菜饼,一股子呛味,我吃不惯。”

这是穷人的吃食,如今他把自己当成了老爷,自然吃不惯。从前草根子都吃得下,这才发达几日,辣菜饼都上不得桌了。

“这是小的为自己买的,爷吃羊肉饼子。”

周青云早已将古楼子拿到手,大方地掰下一角留给他,捧着剩下那大块,大口大口往嘴里填,刚啃完这个,又去掰烧鸡的腿。

他嘴里塞满了肉,含含糊糊得意:“以我的人才品貌,姜家怎么舍得丢下?你放心,好好办差,从此吃香喝辣,还能穿绸的。”

周松适时地捧上两句,又将小包袱展开。

周青云丢开烧鸡,将银子摸了又摸,掐了又掐。手上的油沾到了上边,他心疼银子,舍得脱下旧布衫拿来擦。

再爱不释手也不能露太久,他藏好了银子,再来看衣衫。这回不用还在吃饭的周松,自个跑去打水,将手洗了又洗,甩了几遍,再在纸上正反都印上一会,等手干干爽爽了才敢去拿。

一大包袱都是体面的好料子,但人不够体面了。他高声疾呼:“快去烧水,我洗个澡。”

周松刚迈出门槛,又听他喊:“打好了水,你就去外边买小厮,顺便打听下婉华楼在那。你放心,姜家这么有钱,我不会做对不起姜小姐的事。案子,是为了案子。我告诉你,我已经想到了万无一失的好法子。明儿我就要开堂审理此案,你到外头兑点铜子,散给那些小叫花,叫他们到处传一传,来看的人越多,事成之后,我就算一战成名,扬名立万了,哈哈!”

不知这又是哪出戏上身,但这模样,并不招人厌。随他闹去吧,横竖翻案成不了,丢的是周家人的脸。

周松想到这,心生一计,倒回头出主意:“要不这样,我先去买小厮,打听地方。传消息的事,让小厮去办,我陪大人出去逛逛。大人生得这样的容貌,又有这样的气派,下边的人,就是不为案子,也该为了大人的威仪赶来。”

周青云两眼放光,拊掌道:“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他摸摸光溜溜的下巴,不无遗憾地叹:“天生文弱,到底少了些气势。”

沾上胡子能更像,但那未免太刻意。周松便夸:“正是少年英才,更惹人怜。”

“哈哈哈哈,说得好!”

周松打好水,支了一锭银子,先报了账,告知能剩多少,这才出门去办事。周青云将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洗了一遍,换上缎衣绸裤,原本细细的腰身都无端粗上了几分。

周松暗自感叹:这人若不是生在那样的烂泥堆里,说不得真能成个人物。才学不论,光是这身段容貌,就够惹人眼的,怪不得周三爷当年能得那位青睐。

婉华楼在东大街,铜狮县太穷,人口逐年减少,有钱人更是少得可怜,这销金窟自然做不起来。窄窄的门楼,柱子上的漆有剥落,真要说起来,连别处的胭脂铺都比不得。

周青云是“见过世面”的,盯着牌匾看了许久,摇着头进门。

老鸨子堆一脸的笑来迎客,尖着嗓子叫花名,要唤人来伺候。

周青云抢着阻拦:“不必,本官来这,是为公事,人多了不好办。”

老鸨脸一垮,忿忿不平道:“才刚出了那样的事,已是艰难,大人还来调戏,未免太不厚道。大人,我的好大人,坐下吃杯茶吧,律法里边可没说不让吃茶。”

官员上花船,只说是为了赏湖,就能脱罪。上青楼,就说是品茶鉴文,只要没在床上逮到光屁股,就能喊冤。

周青云任她抱怨,他环顾一周,转身就跑,嘴里大喊:“师爷,快,公务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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