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逑(96)

作者:东君赋 阅读记录

两人足尖一点,直如灵巧的狸猫,没入堆雪般的银柳树林。

萧宁绎捂着中伤的眉骨,怒斥:“干看着作甚!调动断肠山上下兵力!速速去追!”

宋迢迢心知囫囵脱身绝非易事,后头追兵千万,前路诡谲莫测,无论怎样,她须保妙年平安。

适时迎来一条岔路口,宋迢迢止步,肃了容色,交代身边人:“你带着妙年,逃向东面,适才我赶路时,发现东面有条小径,出口靠近关城,可容一幼儿通行,你设法送妙年入内。我来引开追兵。”

十一愣了愣,被宋迢迢推了一把,按她的说法改了道。

妙年摇头,玉白的小脸上泪痕与红痕遍布,伸着手,口中一遍一遍的囔:“小姑姑、小姑姑,我们一起,我们一起……”

挣扎间,她手中的桂花糕掉到地面,宋迢迢捡起来,放进怀揣里,她眼中噙着泪,唇边带着笑:“好妙年,莫怕,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小姑姑是长辈,理应护着你的。就像你的阿耶阿娘,一直伴在你左右,殷殷护着你……”

妙年还是哭个不休,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就是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是以尤其割舍不下。

宋迢迢目光温眷,语气却沉下去:“萧妙年。萧亦衡。往前走,哪怕就留你一人,你仍要走下去。”

“这是你的道。”

*

戌时,迦陵关城东。

东门前的卑谷是大片绿洲,大漠里绿洲时隐时现,行踪诡秘,今日风沙大,情形更甚。

因着穆如令出走前放出的流言,城内民心浮动,军心不稳。

银鞍装了水囊站到墩台上,饮下大口水,觑了眼观望敌情的归浦,道:“不去训训你手头的兵,继续传下去,恐怕圣人和幼主的讣告都要传出来了。”

归浦照样持着千里望,她的嘴角被流箭擦过,豁了个口子,一动嘴疼得要命,含含糊糊道:“你看着老成些,你去训,他们乐意听……”

银鞍向来好性,犹忍不住跳脚,“我老成?我家娘子从来都说我显小!年青!还唤我阿弟!”

然他的状况和归浦不分伯仲,敌军投出的石块险要砸中他肩胛,若非他用双刀挑开,尔今焉有命在,为此两支手臂酸的发麻,动作滞涩。

两人斗了会儿嘴,散开后接着领兵,训话操练,排兵布阵,预备迎接下一波敌袭。

近夜,残阳如血,平沙莽莽。

烽火台上狼烟起,银鞍领着前军欲去应敌,归浦打马过来,同他道:“先才我用千里望看过,卑谷有诈,这一战我作前锋,先去探探虚实。”

“不管发生何事,不得妄自开城,务必守住。”

银鞍还未接话,她就急哄哄踏出城门,郎子挥出金刀挡住她,被她用银枪挑开,他面露急色,压着声斥道:“你出了事!我如何向黎统领交代!”

归浦挥了挥银枪,一人一骑闯入斜阳里,扬声发话:“为了阿姊,我必平安归来!加官进爵,给我外甥女买百十副足金手钏。”

归浦终究食言了。

她以命相搏,战到生命的线香燃尽,换来一道拨转乾坤的信旨——卑谷内藏着五架佛郎机,还有两架红夷大炮,亟待两军休战的间隙——东门守将放松警惕之时,炮轰东门,冲破城壕。

银鞍听罢,令人传信四方城门,而后折断贯眼的流箭箭尾,以泼了烈酒的短刀剜去左眼,缚上布带,一力挥刀搏杀。

他不能退,归浦不能退。

所有人都不能。

*

戌时三刻,迦陵关北门。

北门正对长台,长台巍巍,在平常战事中是御侮折冲的不朽盾。

但于今日这场恶战,久攻不下的长台成了集中火力的靶子,台下两架红夷大炮接连弹出火蛇,伫立在中军的苍奴已经倒下,还是固执地、一动不动地执着手中的帅旗。

一尊铜浇的塑像,在风沙中逐渐失温。

所有人都在流血,流泪,流汗。

流不尽的血水汇成一滩汪洋,与血色的余晖紧紧交织。

而这一切,只因主攻北门的蕃军大将阿史那极其缺乏耐心,不顾萧宁绎预定的计划,当先对这座顽固的城池动用火攻。

炮火连天不过弹指之间,关城阔大,不及传递讯息,一名大将就此湮灭。

薛锦词踏着血水,寻至中军,入目是年不满豆蔻的长清和萧辞,二人执手奔向倾倒的帅旗,晃晃的残阳是一支枫叶,沉重地汲取众人身上所有色彩,小娘子流着泪去拥阿耶,小郎君苍白着脸稳固帅旗。

长风猎猎、猎猎吹着。

薛锦词一步一步走向二人,走向战场的中心,走向少时的自己和阿苕。

*

戌时末,宋迢迢在追兵的围堵下,不断逼近断崖尽头。

习武一事她是半途入门,纵使她的箭术精绝无双,在近战方面仍有缺陷。

譬如眼下,百十个孔武有力的甲士近在咫尺,个个披着软甲,武艺卓群,单是搏力她就全无翻盘之机。

更何况,这群人还预备生擒她,如同密不透风的肉墙,将她团团围住,教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宋迢迢不动声色,指尖蓄着力,一待风起,她喝一声:“十一!”

甲士早不吃这一套,念及前情,留了个心眼顾着后方,宋迢迢就趁他们分神的瞬息,飞出毒针,甲士们大都避开,她本意就不在此,动作间阵阵迷烟扑出。

甲士们呛得头晕,回过神,宋迢迢早已脱出围困,他们疾步去追,人高马大步子阔,转眼就要挨上女郎的衣角,只差毫厘之刻,他们目露厉色,挥出带钩。

宋迢迢回首,又是大喝:“十一!”

声线清而嘹亮,惊得林间雀鸟簌簌飞起。

甲士们全然不信,不想后颈钝痛,玄衣郎君一手射出弩箭专攻他们,一手放出带钩助女郎避险,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写意画般生动。

然而寡不敌众,前头的甲士挨个倒地,后头还有数不尽的冒出来。

兵箭、暗器纷至沓来,从郎君周身刮擦而过,偏伤不到女郎分毫。

郎君并不恋栈,上前牵住女郎的手,与她对视一眼,飞身跃下断崖。

断崖直有千尺高,与碧波荡漾的羌河接壤,宋迢迢被他拢在怀里,随着他不断往下坠,风声呼啸着灌入她耳中,山间的银柳树散如片雪。

她望着他许久,勾了勾唇,抬手捻过他面颊边缘,一点点捻去他易容的面皮,现出他的真容。

玉面,珠唇,狐狸眼。

“萧燕奴。”她道:“你又骗我。”

萧偃不露惊异,伴她一齐笑:“是啊。我总是骗不住你的。”

*

巨大的水流冲击得宋迢迢陷入昏迷,待她醒来时,天边圆月覆上薄薄青纱,如一粒浑圆蚌珠,置身在堆云砌就的岸间。

而她本人,置身在一间狭小的山洞,洞前燃着篝火,火红跳跃的光,与青白沉壁的光遥遥应和着。

萧偃趺坐在篝火旁,熏烤着手间的野物,宋迢迢闻到烤鱼酥香,还有琥珀香气。

她靠着岩壁,半坐起身,不说话。

萧偃回过眸,亮着弯弯的狐狸眼,“月娘你猜,我捉到了什么?”

宋迢迢顿了顿,问道:“你受伤了?”

萧偃一愣,挂上笑,挪着步凑近他,“月娘担心我?”

宋迢迢抿唇,微微蹙眉,“你一受伤,身上的琥珀香就变浓,我不喜这香。”

萧偃歪了歪头,不说信与不信,背光的洞穴里,所有的事物都蒙着阴翳,他的眼眸是最亮的存在。

他将烤鱼递到她唇边,温声哄她:“你不喜,以后就不熏了。快尝尝这鱼,是你往日极爱的鲢鱼,就是刺多了些,我替你挑过一遍,吃的时候还得留意……”

宋迢迢犹豫一瞬,咬了小口,许是他不擅烹制野味,摘了野茱萸调味,殊不知野茱萸苦而辛,熏得她鼻子一酸,她垂下脸,“我不吃了,你吃罢。”

萧偃一讶,“是不适口?”说着就要细尝,宋迢迢搡开他,牢牢握过木签子,接住鲢鱼,“我觉着好吃,就是不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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