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逑(95)

作者:东君赋 阅读记录

萧偃倾身遮住日光,目光循着城楼下一株银柳树打转,树梢拥挤的白花上凝着露珠,倒映出宋迢迢的眼睛。

盈盈的露珠,盈盈的眼睛。

有风拂动,他的鬓发和女郎的碎发啄吻在一起,他发觉女郎支远身子,就兀自拢住鬓发,问:“月娘在忧心北门与东门的战事?”

宋迢迢嗯了声:“蕃军兵多将广,恐怕两门齐攻,我叫银鞍择一援之。”

萧偃就道:“北门尚有长台庇翼,东门说是面朝肃州,肃州备军或能增援,可是大舜头尾受制,边城人人自危,肃州刺史畏葨不前,难当大任。”

再者,东门守将是较为大条的归浦,而非原先计划的黎弦。

宋迢迢心知这是实话,听了总叫人欢喜不起来,遂道:“我去烽火台一观。”

话音未尽,她闪身绕入城楼,萧偃依旧望着前方的露珠,风断断续续的吹着,他的鬓发断断续续掠过他的唇角,带来清淡的辛夷花香。

他莫名笑了笑,站起身,召来隐匿处的暗卫,“薛锦词……不是求一个起复的机会?传他来见我。”

恰时,露珠不堪风沙摧挫,下跌碎裂。

*

宋迢迢与萧偃所料不差,首先遭受攻击的是城南,受创巨重的却是东门,银鞍疾速去援,战况未果。

东西南北四门,竟是苍奴所在的北门,与宋迢迢驻守的西门久无大战。

萧宁绎立在西门下,按兵不动已有半日,只不时放来几支轻骑袭扰,如孑孓跳号,惹人厌烦。

西门作为迦陵关正门,意义非同小可,不得率性处之,宋迢迢拖了又拖,快到未时,得讯斥候,道是苍奴所在的北门遭受突击,她按捺不住,正欲赶往城北,贴身侍候妙年的乳母拖着流血的瘸腿,跌跌撞撞冲上来。

“月师!月师!穆领军叛变,不由分说打伤守卫!掳走了幼主!幼主危矣!”

宋迢迢登鞍的足如灌铅铁,慢慢落回原地,堪堪挪了一步,就教她整个人跌靠到银柳树上。

直到萧宁绎派使来谈,她仍是愣愣的不大回得过神来。

穆如令?怎会是穆如令?

宋迢迢早在梧州病重时,就已料到出了内奸。

不然以她的防范严密,甚在广陵湾中伤时,还被萧偃不计成本的用过天山诃,怎会沦落到疾不可为的地步?

故而她病愈后盘查过身边人,拔除了三两眼线,不及深究就要整军上阵,这事暂且搁置下来。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内奸是穆如令。

怎会是她?

萧仰受困危城,是她冒死来报;萧宁越以血洗血,是她拼命襄助;甚至这么多年,关于妙年的种种,她比常人都要上心千倍百倍。

宋迢迢这才放心在危急关头,把妙年托付给她,由她护卫。

倘有变故,穆如令应当全力护送妙年出城。

总归不是现在这般,反将妙年送入萧宁绎口中。

宋迢迢这样惊懊,倒不是她对于人性报以厚望,而是她深深明白,自己错算了,她一生汲汲营营,步步小心,偏偏错算两次。

一次事关碧沼,一次事关妙年。

两次都铸成她生平大痛。

她咽下波涛汹涌的恨意,面不改色听着信使洋洋的说辞:“……汉王慈佑,向女郎许诺,只要女郎出城,奔赴断肠山山崖与汉王说合,就可换回幼主,让迦陵关逃过一劫。”

“如若不然?”宋迢迢问。

信使执了个叉手礼,笑眯眯发话:“如若不然,汉王必要血洗迦陵关,以幼主首级报之。”

宋迢迢皮笑肉不笑,“还有他法么?”

信使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搓了搓手,道出此行的目的:“自然是拿圣人去换。”

宋迢迢颔首,“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知道了?是前者还是后者?

信使欲问,宋迢迢抢白:“允许带扈从么?”

信使立时索然,清清嗓子:“汉王的意思,至多带一个。”

一个,和不带区别何在?

说到底是萧宁绎的劣兴罢了。

她带与不带,断肠山都有数不清的刀枪剑戟侯着她,他的所作所为,与其说在逼她,不如说意在逼出萧偃。

红日如同晕湿的墨点,曛着黄沙,曛着城楼,曛着银柳树,一切都是昏昏的,宋迢迢觉得自己是褪色的拓迹,突兀地留在此地。

她对着银柳树下的水洼照了照镜,理顺鬓发,理好箭袖,带上明月弓走向城门。

昏昏的日光带着冷意,有人站在她身后替她遮挡,她主动避开,不曾回头,只道:“你不能去。”

身后人不语。

她继续理着箭袖,“你去,与促臣民赴死何异。”

“继续守着迦陵关罢,替我看顾苍奴父女,还有兄姊。”

身后人还是不语,反而离她愈近。

她蓦地回头,唤了声:“萧燕奴。”

四遭空荡荡,分明空无一人,她的视线虚虚睇着远处,抿紧双唇,步出城门。

*

宋迢迢行路行到一半时,发现了缀在身后的十一,她立在半山腰冷冷看着拘谨的郎子,半晌,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跟紧了。”

十一怯怯应了声,熟悉的北地口音,宋迢迢瞥了眼他,总觉得莫名古怪。

她折下路边银柳树的一片狭叶,问道:“你主子命你来送死,你也甘心?”

十一当即跪下去,拱着手,一板一眼道:“若无圣人,十一岂有今日?十年前,燕统领把奴从角斗场拉出来,奴的命,就当永为大舜、永为圣人所用。”

宋迢迢听了这话,心里的疑虑减弱,她拭去叶片间的水露,将之凑到唇边,低低吹了阵《阳关调》,两人步子不停,绕出山腰,要到靠近断崖的坡面时。

她放下叶片,状若无意道:“还记得当夜在广陵湾,我们寻了一柱香才寻到小岛,十一郎好似不大辨路?”

“今日却是辨得清楚。”

十一摸了摸后颈,“宋女郎恐是记岔了?广陵湾当夜十一并未绕路……十一若是辨不清路,圣人怎肯让我来此。”

宋迢迢这才打消疑虑,又思及萧偃与十一的个头差了寸余,纵是乔装不至于分毫不差,扯了扯唇:“是我记岔了。”

未时末刻,宋迢迢抵达断崖,萧宁绎在此等候多时,他的身侧,是穿着小团花锦袍、手里握着半块桂花糕的妙年,其后立着部曲无计。

宋迢迢一愕,不想萧宁绎竟然顾念了那么一点骨肉情。

她掩下眼睫,露出个淡淡的笑面,敛衽行礼,“东汉王安。”

萧宁绎不应声,频频向她身后张望,却见宋迢迢直起腰,一派从容自如的模样,他扬了扬眉,“月师孤身一人?”

这话不啻于明知故问,宋迢迢一路上虽无人监押,但少不得眼线刺探,她据实道:“本是派了名扈从,然他器小,没胆子直面汉王威压,临阵脱逃了。”

萧宁绎轻咦一声,“月师孤立无援,竟还方寸不乱?实乃名士风范。”

宋迢迢苦笑:“一人而已,来与不来,皆是蚍蜉撼树,某之生死,全在汉王一念之间。”

话到此处,她撩袍跪地,恭恭敬敬顿首,作臣服状,“某思来想去,与其守旧赴死,不如投向汉王阵营,竭力一搏。汉王大智大勇,且差个名号,就可名正言顺制霸天下!何不留下某与幼主,为己所用?”

这番话确实有理有据,幼主便于控制,宋迢迢既是理政的奇才,且射得一手好箭,甚有在万人中直取敌首之能,萧宁绎不禁动摇,扶着下颌作沉思状。

“大王,请观此图。”

宋迢迢膝行靠向他,奉上一卷舆图,舆图边缘起毛,微微泛黄,一瞧即是贴身携着,时时翻看,萧宁绎大喜,亟要接过,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光华如水的匕首直飞他的面门。

宋迢迢旋即向外推出妙年,大喝:“十一!”

当时间崖上风沙大作,黄沙、银柳漫天飞舞,在场诸人无不眼花耳蒙,郎君踩着银柳花枝飞至,长鞭一卷,将奔逃的妙年卷入怀中,另见他左手一弹,射出只带钩,钩住女郎的腰肢,为她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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