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上铭(52)
瞿姜笑了起来,声音不加掩饰,酒劲仍未消。
“别怕,我在呢。”她反倒安慰起我来,“木疙瘩见我沉郁,便拿你和她说的来教我。”
木疙瘩……榆木疙瘩,大概是说的是我师父白榆。
“她说她那小徒弟都知道要活着,要去尽力,我却不知道。”瞿姜顿了一下,原本平和的语气陡然一转,“木疙瘩,教会了我,自己倒是忘个干净。”
我想起她当时在车上同我说师父已经不在了的消息时,面上显而易见悲伤。
当时以为她是为我而哀,如今再看,她那会儿心中该是真的难受。
她喃喃道:“小木头,我和你一样,也很舍不得她的。”
我“嗯”了一声以作回应,默默地抱着她了一会儿后,突然发现她刚刚喊得好像不是“阿泱”。
“你刚喊我什么?”
“小木头。”
我其实觉得这个称呼还怪有意思的,但是逗一逗醉了酒的瞿姜,更有意思。
“怎么?因为我师父是木疙瘩,所以我就成了小木头了?我又不是从木字的。””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小木头。“瞿姜又喊了我一遍,“人站在那殿门后,日头下是会有影子的。”
“自然。”
“我知道你在。”
“什么?”
瞿姜提醒道:“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什么如我所愿?”我念了两三遍后,才知道这个醉菟在说什么。
是我去战前去辞行,却偶然听闻她和洵仁长公主的谈话,以为她与我逢场作戏、都是假的,心中生气、不告而别。
她那个“如你所愿”,竟然是对我说的?
“你那日居然是对我说的?”我还是不敢置信,我竟然真的是个木头?
“只如你一人所愿。”
我把那时产生误会的责任,推到瞿姜身上:“你怎么现在才同我说这个?”
瞿姜坦荡道:“自然因为我答应过你的,若我遇到真心喜欢的人时,会解释清楚的。”
“你现在才真心喜欢我?”
“是现在才知道你是个怎么也不开窍的。”
原来,不是不喜欢,只是怕我不喜欢,怕勉强了我。
“顾菟。”
“嗯?”
“那一剑,未曾吓到我。而且,往后我也会在。”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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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瑞雪(二)
在军中的时候,通常需要时刻保持清醒,难得能够睡个觉,便根本没有空去想其他的。所以在太平日子里,困意上头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这样静静地望着一个方向。
就像现在,我正侧躺着,望着瞿姜。
她和我絮絮叨叨了大半夜,终于歇了下来,被我推着去洗漱完毕后,就安稳地在我身旁沉沉睡去。
瞿姜闭上眼睛的时候,完全没有“帝王气”。她的一切威慑力和异于旁人的气质,都收在她的眼睛中。只需一个眼神,那种霸道就能利剑一般,直压得臣僚俯首。
她的情绪,也都在眼睛里。
在当扈国,常人不得与帝王平视。她的表情变化不甚丰富,所有丰沛情感的宣泄口,也正是这双眼睛。
愉悦,愤怒,苦痛,悲悯,紧张,以及爱。
如果那夜初遇,我第一眼是和她对视,而非去查探她是否带了武器,所有的一切应该都会不同。
我撑起身来,在她的眼尾轻轻地啄吻了一下,之后也顺势躺得离她更近了些。
我发现我之前不仅吃错了醋,还想错了一件大事。
我们之间,不仅在于君心何如,亦在我心何念。
瞿姜是第一次做帝王,拿不准与臣下相处的距离;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拿不准与爱人相处的感觉。
我亦是第一次为人臣,猜不透帝王的心;更是第一次为帝王之妻,加之往事和误会,想要一走了之。
君心犹豫,我心摇摆,所以我们之间,既近在咫尺,也远在天边。
说起远在天边,我想起她刚登基三个月那会儿的事来。
那时候,我领旨成为大将军也有一阵了,一次夜里,她偶然来军营中撞见我拿这个酒壶。
瞿姜环顾一圈,发现四下无人后方才对我道:“大将军倒是胆子大,敢在军营中饮酒。”
我拱手问了礼后,把酒壶递给她,“陛下尝尝?”
瞿姜喝过后,皱起眉看向我:“怎么是水?”
我笑道:“臣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军营中饮酒。”
瞿姜将酒壶还给我后,依旧是皱着眉。
我问道:“陛下怎么深夜来此?”
瞿姜道:“就是来看看军中如何了。”
我仔细打量了她许久后,道:“陛下忧思慎重,有何所求?”
瞿姜看向马厩的方向,道:“不求万世名,只求千里马。”
我不解:“何求千里马?”
瞿姜道:“为赠予将军。”
我想起自己已经得了寄望,它便是一匹千里马,半响后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怕我因为造杀戮而练兵,心中多有不定,才来这一趟。
说寻来千里马给我,意思自然不是再为我去寻匹好马来,而是告诉我,她会在,会与我共同迎战。
“臣若得此马,必放之南山。”
我也承诺她,有日定还天下安宁。
练兵两年,开春时节第一枝花别在姑娘家的发鬓之时,我正在沙场布兵。直到北方吹落了天下之叶,我才回京与瞿姜定亲。
第三年也是在打仗。
第四年夏日将至的时候,她说与我成亲。后来我又辗转回到了战场上。
刚刚过去的,乃是我来陆吾的第五个冬至。
吃了顶好的人亲手制作的上好的饺子,我也想求一个好彩头。
就许我来春,也能够鬓簪岭南花,而非漠北风。
带着美好的期许,我睡了一个很好的觉。第二日起来的时候,瞿姜已经去上朝了。
临去之前还特意为我调了完酱汁蘸饺子吃。
我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觉着陛下都正忙着,帝后却闲着,确实不堪为六宫表率。
虽然六宫只我一人,但是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才行。
正巧有件事,我想做有一阵了。
“雾岚。”
“娘娘有何吩咐?”
“帮我取些东西来。”
雾岚现在已经是尚宫了,做起事情来,周全到无可挑剔。我本是想要好好学着绣襟上铭,便差她去寻针线和书来。她回来之时,不仅带着我要的针线和书,还领回来一个人。
“娘娘,这是绣院的掌事大人。”
这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只是这位掌事大人,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娘娘,刺绣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分心。”白于渊已经是不知第多少次出声提醒。
“抱歉。”我真不是有意分心,只是对着他,便不知不觉地会去想有些事情。
“娘娘的抱歉臣愧不敢当,可是觉得臣教的不好?”
“不是不是。”我就是觉得他教的太好了。
“那便是为了解药的事情,与臣置气呢。”见雾岚不在,白于渊才道:“臣无意陛下和娘娘中的任何一人出事,只是为了得个答案。”
“什么答案?”
“你不是被她强迫的,她心里有你。”
“为何?”不是说,我们不共戴天?
“报恩。”
原来,白于渊一直都很喜欢绣花,但是这在永翼国,是比耽溺于美色还要无能的体现。女帝和他的父亲,为此没少责骂他。拜了师父之后,他虽然学业不错,但是依旧在偷偷做这些针线活。
宫中唯一未曾因此而轻鄙于他的人,除了师父,便只有我父亲。
“半夏,上一辈的事情,留在过去就好。往后,只向前看。”他摸了摸的头,“为兄现在是真心希望,你能幸福。”
得了兄长的祝福,我底气更足了,手也更稳了。
襟上铭并不难学,又有高人指导,故而我仅用了十日便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