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9)

作者:日]陈舜臣 阅读记录

烛火通明的画舫不仅是水上的温柔乡,还是密谈的好场所。唐代杜牧有诗云“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足以佐证早在盛唐,秦淮两岸便已是灯红酒绿。从四方而来的画舫驶进同一条河道,俨然就是一列看不见尽头的船队;从远处眺望,便是一条遍体通红的火龙。夜幕降临,河面上管弦交鸣,热闹非凡。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陈方策打破短暂的沉默。

“我求方策兄……关照少珠。”郑森道。

“好算盘,你回福建逍遥快活,却让我来照顾她?”

“确实如此……她若遇上了烦心事,还望你照顾她。”

“哈哈,你不怕我乘虚而入?”

“这世间缘起缘灭,没到最后,谁猜得到结果……”

“我懂了……好你个郑森,你是厌弃了这南京的种种丑陋,想逃回家乡享福去!”

“非也!你方才说这乱世之中,凭实力说话。就凭我俩的两对手脚,赤手空拳岂能救国于危亡?我在南京是一介书生,回福建,依附我南安郑家的权势,就有兵有船,有了实力!”

“戏言而已,莫较真……据说,朝廷赐封令尊南安伯?令尊真乃乱世英雄……但郑森你有能力继承这家业吗?”陈方策注视郑森道。

南明朝廷派钦差陈谦赴南安赐郑芝龙南安伯爵位。相传:当时,南明朝廷根本没把地处福建南陲的南安放在眼里,只当是边陲小城。钦差陈谦持赐封文书到了南安,竟误以为自己走错了道,掉马回头。

“我正有此意。”郑森坚定地点点头,“家父年仅二十便坐上了第一把交椅,但对船队没有绝对的统帅权。之后二十余年,他不断巩固权力,这努力的成败就在当下了。如今,南海众头领名目仍在,若一招不慎,就会顷刻分裂。我这般匆忙回乡,为的是在紧要关头辅佐父亲。”

“你家里是否有兄弟?”陈方策问道。

“有四个异母的弟弟,尚年幼。”郑芝龙将郑森生母留在了平户,回乡又娶了一房颜氏,育有四子。他不顾郑森年幼便安排他回国,无异于对外宣告其继承人的地位。郑家拥天下五斗之财,谁不觊觎郑家的巨额财富?但郑森不甘只做这富有四海的财主。

前任首领颜思齐暴毙,众人推举资历最浅的郑芝龙继位。这是防止权力垄断的良策。郑芝龙上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集团的大权由陈衷纪牢牢掌控。其后,集团分裂成了“招安派”和“台湾派”。以郑芝龙为首领的招安派归顺了朝廷。陈衷纪则率领台湾派留在了台湾,开垦贸易。然而这分裂却是集团的计策,毕竟历朝历代对海盗都毫不容情。故而他们佯装分裂,留一半人在台湾作为保障。郑、陈二人之间的联络从未中断过,郑芝龙仍遵从陈衷纪的命令。到了崇祯元年(1628),陈衷纪在海上遭同行李魁奇杀害。翌年,郑芝龙在金门湾捕获李魁奇,替陈报仇。崇祯八年(1635),郑芝龙全歼海盗刘香船队才算获得真正的统帅权。迄今为止,郑芝龙以官兵的名义,不断讨伐海盗,收编败者,以扩充实力。

集团的原头领在郑芝龙帐下做幕僚、长老,地位崇高。然而随着集团吸纳各方势力,不断壮大,长老的权威渐渐减弱,又在无形中提高了郑家的权威。除此之外,郑芝龙极具经商天赋,一官船贸易所带来的财富,使得他的地位更加稳固。南安伯的爵位意味着郑家势力步入鼎盛。

“方策呀,方策……”郑森悠悠叹道,“我本想在金陵学有所成,入朝为官,经世济民,奉此一生。纵故乡有万贯家财又与我何干?朝廷俸禄足以温饱,余财悉数赠予家弟。然而事与愿违。现今国难当头,我郑家势力便是救国之力!故而,我绝不能让这力量落入旁人手中。福建纵然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回去。”郑森正说到激情处,一艘笛鼓喧闹的画舫从一旁经过,摇晃的只有船上青年的忧国之心。

陈方策动容道:“郑森,你回乡吧。这南京确实已烂到骨子里。”

“朝有奸佞,上有……”郑森本想趁喧闹吐出“昏君”二字。崇祯帝自缢的噩耗从京师传来,南京朝野动荡,就新君人选展开了明争暗斗。那时,在南京周边避难的皇族只有福王朱由崧和潞王朱常淓二人。福王乃万历之孙,若按血统,当立福王。潞王是隆庆帝之孙,血统稍逊福王,却胜在贤明。选血统,还是要贤明?郑、陈二人之师钱谦益坚持国难当头,当以贤明立君,但最终还是败给了以马士英为首的福王派系。

这福王是“了不得”的人物。昏君的潜质——贪财、好色、嗜酒、不孝、残暴,他一样没落下。但越是这样的昏君,对马士英等人而言就越容易左右。

福王的登基可谓疑点重重。崇祯帝自缢后,太子下落不明,据说是李自成逃亡时将其掳走。即便如此,崇祯帝除了皇储之外,还有众多皇嗣不知所踪。按惯例,先帝皇嗣尚生死不明,理应由监国代理国政。然而马士英等奸党不顾礼制,强行扶植福王登基继位,并改元弘光。

明朝的皇帝有各自的年号,民间也习惯以年号称呼皇帝。但唯独这福王,没人愿称他“弘光帝”。且不提继位的合法性,单看福王的秉性就难以服众。正史的《明史》记载明朝国祚终于崇祯皇帝,南明数位帝王无一计入正史。不出所料,福王刚继位,便一展昏君本色,办起了先前提到的选秀。

关于福王还有一段后世相传的轶事。某日,福王眉头紧锁,怏怏不乐;臣子还以为其忧心国家社稷,关切问道:“陛下因何事烦忧,臣等愿粉身碎骨,为陛下分忧。”

“爱卿深知朕意!朕正为宫廷梨园无名角而忧愁。传朕旨意,搜罗天下名角入宫!”国难当头,福王不思富国强兵,倒关心起梨园来了。

马士英等奸佞利用君上昏愚,排挤忠臣良将,一时间权势滔天。而驻守江北的四镇将军各怀鬼胎,不思御敌,只热衷于圈地割据。正如陈方策所言,南明已是穷途末路了。

“我若有你那般的家世背景,早就回乡继承衣钵去了。你打算何时动身?”陈方策问道。

“后日一早便动身。”

“耽搁到后日?你不是已经归心似箭了吗?”

“若不出意外,明日我家使者抵京,和他商议后再启程不迟。”

“也好,你对南京总有些难以割舍,比如说这少珠姑娘……”陈方策本想调侃,郑森却不接话茬儿,只是痴痴地注视着水面。

离京前夕,郑森拜访孝陵。

南京紫金山因远眺呈紫金色而得名。明朝的永乐帝迁都北京,其后帝陵便都选在了北京城郊,即明十三陵。相传建文帝死于战乱,却不见尸首,故无从下葬。所以南京的明皇陵只有太祖洪武帝的孝陵。

孝陵附近没有外人,除了郑森,便只有从福建远道而来的使者,姓甘名辉,是郑氏水师麾下勇冠三军的猛将。郑森本想邀请甘辉一同参拜太祖,但他停下脚步,婉拒道:“森少爷,末将在此恭候。”为何不愿同往参拜太祖?郑森的疑惑呼之欲出,但见对方一脸严肃不愿多答的样子,便作罢了。反倒是甘辉邀请道:“森少爷可有雅兴陪末将登上这紫金山?”

“正有此意。”郑森点头。

紫金山虽不是高峰,从其山顶可以睥睨金陵全域。

“金陵倚靠长江天险,该如何攻略?”甘辉自言自语道。郑森语塞,他似乎能理解对方为何拒绝参拜了。如今情势,金陵沦陷是迟早之事,夺回南京之战不可避免。毕竟在长江以南,能和清军角力的便只有郑家了。

郑森紧盯南京城池,不敢挪开视线。他这些年寒窗苦读,只为出入朝堂,寻求经世济民之道。如今看来,迄今所学皆化泡影,要复兴大明,只能仰仗沙场浴血、刀兵弓马。入相不能图强,出将却能救国。沙场不念伤感,只有胜负。身为武将,眼里只有一兵一卒、一攻一守,兵来将挡……多愁善感怎能领兵?参拜太祖陵寝或许能一吐悲愤伤感,但真要挽救金陵,还是得登上这紫金山,寻求御敌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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