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3)

作者:南暮沐 阅读记录

第3章 元狩二十六年:皇宫里的夜晚

烛火跳跃着向月亮示威,光下女孩的睫毛随着呼吸忽闪。林笙是东宫的少使,却也在女官局里挂着女官衔,需要履行双份的职责——她是司衣所的少使。往上是掌衣使,再往上就是女官局的掌司。内宫之中,不为公侯皇室妻,掌司便是一个女官的最高职位。比起这些,真的要加倍小心的只有一种情况——御前当值的时候。她在灯下端详布样,白天借着天光观察过新送进宫来的几个染色,中规中矩,她不是很喜欢,但有几位娘娘估计喜欢的紧。林笙蘸墨,写了几个签子塞进布样里,等明日司衣所再派人来把东西拿回去设计新衣。“又要过年了呢。”她站在窗前,推开窗看向高高悬挂的月亮,冷气吹的人清醒。吉量、冰台、鸣珂这几个色样不错,明天顺道去问问阿四能不能染出来,阿墨哥哥的开春常服就有着落了。佛头青和瑾瑜这两个色如果能染好的话,阿彻哥哥的常服也能定下一件。皇后娘娘……朱樱做主色,过年的常服就虽中规中矩,但胜在端庄合体,与她身份来说最是合适。林笙低头看雪,想的却是几个人穿些什么色合礼又好看。“传陛下口谕,宣少使林笙紫薇殿侍奉。”蒋留砚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林笙住在东宫的内院,他是不能直接进来的。林笙赶忙穿好外衣,小跑着出去。“林少使,随咱家走吧。”林笙行礼后不远不近的跟在蒋留砚身后。他没有跟自己多说什么,说明皇帝宣她没什么特殊原因——这么晚了,那是为什么?林笙如往常一样,在殿后茶水间里备了东望帝常喝的祁红。“陛下,阿笙替您磨墨吧。”东望帝示意林笙拿过去。“你这丫头,今日怎地殷勤?”皇帝没有抬头,在奏折上写了个“阅”字,将这一本放在左边,似乎是打算等下再看一遍。“滴上几滴水,看着匠人们一道道工序搓出来的墨一点点化成书写的颜色,颇能静心呢。”林笙的脸被烛火照亮,暖烛跳跃,她的脸像光影的画布。“心不静?”“阿笙想要和陛下一样遇事不惊。”“哦?说说遇上什么事了?”“下个月就要过年了,司衣所忙着给各宫娘娘和皇子们赶制新衣,各地上贡的布料色样就那几样,贵人们又各有喜好,奴婢愁的紧呢。”“就这事?”东望帝抬头看林笙,这小姑娘自称奴婢的时候要么是在大臣和嫔妃面前,要么是想求个恩典,再或者,她是真的怕了。林笙也看向他,一脸无奈和着委屈,那双含情眼似乎下一秒就能落泪。“这就是阿笙的大事。作为司衣所少使,这事可紧要着呢。”“你是怎么想的?”“想辞了回去当我的纨绔去。”东望帝噗的一下笑出声:“胡闹,纨绔岂是形容女子的?去年入宫时做的不是挺好的,今年怎就这般愁眉苦脸。”“去年也愁,但是初入司衣所,总不能刚来就浑水摸鱼。”“她们什么新鲜玩意好东西没享用过,按规制做就是了,不必紧着她们乐意。”林笙一扫愁态,立刻喜笑颜开:“这可是陛下说的,如此我就安心出宫玩去啦。”“朕说的。”林笙带着笑继续磨墨,皇帝就着烛火又让人拿来一沓新的奏折:“阿笙啊,是不是该议亲了?”林笙心头一紧,不安的感觉顺着手上的力度爬上五感:“奴婢才十八岁,还想在您身边多侍奉几年。”“可有人着急呢。”东望帝拿起之前单独放置的奏折,“你看看。”林笙立刻后退一步,撤腿跪下:“阿笙不敢。”“朕让你看就看。”东望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旁的蒋留砚也瞬间悬心。林笙跪着看完奏折,双手递呈,将折子举在东帝身侧:“陛下,阿笙不想婚嫁。”“起来,朕也没打算让你嫁给王司部儿子。”林笙一小心翼翼的站回批案旁边,拿起墨块一圈一圈的磨开。紫薇殿里寂静如斯,只有烛芯偶尔炸裂的声音。子时一到,蒋留砚小步挪动过来,站在林笙旁边,轻声提醒东望帝该歇息了。东望帝在奏折上写下最后一个“阅”字,不知道想起什么,指指门外,说了句“凤鸾宫”。凤鸾宫是皇后的寝宫。林笙初见皇帝和皇后便在那。东望帝想起林笙还在,又补一句:“阿笙也来。”林笙应了一句,替蒋留砚拿来皇帝的披风。漆黑的宫道因为皇帝的步撵经过被点了各位置上的灯,林笙跟在步撵右侧,不敢抬头。皇后习惯亥时就寝,现下估计已经睡熟,却要因皇帝的一时兴起在飘雪的冬夜里再起身迎驾。林笙看见东帝进屋时带进去的寒气让皇后眉心微蹙——她一直身体不大好,最怕受冷。却还是接过大宫女手里的茶酥,亲手为皇帝上茶。“皇后睡了?”“未眠,在辗转着想过年怎样让各宫姐妹们开心开心。”“甚好。”东望帝喝了一口茶,浅浅抿过,林笙站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褚申墨作为东望帝的嫡长子,说话做事完全不像他父亲,唯独喝茶的习惯如出一辙。林笙跟在他身边许久,已经将那动作刻在脑子里。“过年诰命进宫,替阿笙物色个好人家吧,她也不小了。”林笙猛的抬头,刚刚在紫薇殿里她说过还不想婚配,转眼间皇帝便让皇后替她物色夫家。蒋留砚拉住林笙的袖子向后拽了拽。鬼使神差要跪下为自己请辞的她在外力下恢复理智,借着下裙的遮挡作用缓缓摆正身体。“臣妾遵旨,会为阿笙好好打算的。”林笙当自己是在听不相干的事情,一句话也没说。皇帝和皇后又说了几句,吩咐着蒋留砚替自己更衣,林笙随其他宫女太监一同行礼准备退下。“阿笙,下雪了,路不好走,让小顺子送你吧。”“多谢陛下。”仍旧是林笙熟悉的宫道,从凤鸾殿到东宫,她这两年不知道走过多少遍,这一遍却格外沉重。“少使,仔细脚下。”小顺子半躬着身子替林笙提灯。林笙点头,没有言语。临近东宫时,她远远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提灯站在门前。这时候各宫都已经落锁,东宫的正门也上了锁,只留着侧门给她偶尔当值晚归。“阿笙,冻坏了吧。”褚申墨站在门口,看林笙向自己走过来。“太子殿下安,小人已将林少使送到,这就回去伺候了。”“仔细照顾父皇。”“嗻。”褚申墨与林笙并肩进门,白福在身后关好门。“阿墨哥哥,陛下请皇后娘娘给我议亲。”褚申墨心头一紧,抬手将林笙搂在自己怀里:“我们阿笙不想嫁就不嫁。”真的……能如愿吗?林笙只能在心里问出这句话。褚申墨是她的义兄,但他不能违抗他的父亲。左右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白福看着两位主子挨的近,马上把周围打量了一遍,好在是内院,夜又深,没人看见二人的逾越。凤鸾宫里,蒋留砚最后一个退出寝殿。留下皇帝和皇后独处。门关上的瞬间,皇后立刻跪下。“朕可扰你安眠了?”“臣妾不敢。”“若是思宁活着,也和阿笙一般大了,她一定和阿笙一样聪明漂亮。”皇后低着头,咬着自己的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皇帝撇了她一眼:“你就跪着吧。”青金砖昂贵却捂不热。她跪再久,膝下也是冰冷的。暖炉里的炭火时不时蹦出火星,是漫长冰冷的夜里,唯一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林笙没等汝安进来便起床梳好了头发。汝安自幼跟着林笙,主子的习惯她早就如肌肉记忆般熟悉。林笙喜欢贪晚,说是在夜里才能思路清晰,梳理事情。汝安不懂这些,但她会陪着她。贪晚意味着第二日必会赖床,汝安早已习惯每天花大把力气叫主子起来。但有一种情况,林笙肯定不用她来叫早——需要见孙磐的早上,林笙会主动早起。“汝安,你说我今天簪梅花好不好。”“少使簪什么都是好看的,昨日下一夜的雪,今日簪这个倒是别有趣味。”汝安拿起檀木梅花簪子,在林笙发髻上比了两下。“那就这个。”“少使洗漱好就去殿下房里吧,殿下等您用早膳呢。”“啊?你怎么不早说。”林笙闻言立刻站起身,“洗完了洗完了,太子殿下待我再好也不能让他等我用膳。”“殿下说今日休沐,下午才会去和陛下议事,不让我们催您。”“诶呀诶呀夭寿,我怎么敢让他等我啊,让人知道了又要说闲话。走走走,赶紧去。”林笙从架子上抽下披风,一路小跑着进褚申墨的院子。褚申墨远远便看见林笙提着裙子疾步,也顾不上拿披风,提脚就要出去迎她,白福见状赶紧拿着主子的狐裘追上去。林笙气喘吁吁的坐在桌前,等气息稳后才敢动筷子。“去年你刚进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今日在急些什么?”“阿墨哥哥,唾沫星子会淹死人的,若你等我用早膳的事情传出去,我就别在宫里混了。”林笙经常后悔当初选择进宫——她总是得装傻保命。她需要在皇帝面前有尺有度的装傻充楞,让自己的话既不刺耳又能起效。也需要在女官局中卖乖,以防不必要的闲话分走更多心力。褚申墨始终坚定的护着她,但林笙知道这不是长久计,她入宫不是让褚申墨分心的,她是来帮他的。这种后悔也就是后怕罢了,她从未因自己的言语和外人的闲话受过罚。恩宠有度,为臣有界。林笙始终记着母亲小时教她的话。从前从未觉得东望帝对她有算计——至少没表现在面上。昨夜却实实在在的让她心惊。白日里装傻躲过一劫,晚上被当面敲打,林笙又感到皇帝的喜怒无常,上一秒还是恩宠,下一秒便是心里的盘算。一夜辗转难眠,她确信为她寻夫家一事只是在警告她不要议政——皇帝一天那么多奏折要批,哪有时间真为她的婚事操心。想来褚申墨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林笙不能一直这样装傻。因为下雪,见阳后宫道边缘结了冰,太监局的小孩们拿着比自己高的铁锹费力铲除,大太监们则拿着柳树条做的扫帚扫净路中间的雪。汝安跟在林笙身后两步的位置,能隐约感到宫道两边的人在向自家少使行礼。她偶尔感叹,二人都是在临江屠城中活下来的,林笙的日子,是她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但她也知道,林笙脚下的刀刃,也不是她能承受的。这般的待遇和尊贵,背后是等价的提心吊胆和日夜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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