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44)

作者:易米三升 阅读记录

任平生的眼睛越来越红,凭什么?究竟凭什么?到底是谁在写前世今生之命,谁在判地下人间的是非功过?

奈何桥头的两条队伍,要投胎的和不做人的,从来都是要投胎的那条队伍更长。人是无法看穿前世今生的,好像再怎么苦,也都寄望于下辈子能好一点。

真正看得穿的,却被绑着捆着,要求决不能对这些蝼蚁一般的凡人多做什么,多说什么。

还是个人的时候,任平生觉得人生无趣,是因为普通人种地、织布,搬货、开山,却始终很难得到吃饱穿暖的日子。他们的一切血汗,成果都尽归于县令、州府,归于更遥远的金陵。

如今做了鬼,任平生才惊觉,人生真正无趣的地方在于,那么多魂灵一世又一世的轮回,却从没人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轮回的血泪,究竟浇灌出来什么果实,又是谁在享用?

恍惚中又听见了孤山腰上那棵槐树被风吹松密叶的声音。任平生突然很感激莫望,如若不是她,也许娘也还看不穿,还留在这烂泥一般的人世间。

虽然没有脱离轮回,但娘好歹再不用承受做人的苦了。

至于任平生自己,他已经不在轮回中。

既已不在轮回中,又凭什么要守规矩?反正这浩浩荡荡的天与地,能给出最严厉的惩罚,不过也就是再入轮回而已。

他见过那么多苦痛的轮回,能脱离固然是好,可为了反抗而再次跌进去,又有什么好怕的,又算得上什么代价?

莫望完全没来得及阻止,任平生已拔出腰间弯刀,一脚踹开那扇白天总是虚掩着的木门。那个爱嚼烟叶子的、瘦长丑陋的男人正在窄窄的门厅里打盹,大门轰然倒地将他震醒,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一刀贯穿了胸腹。

刀拔出来,血溅得一地都是,任平生头也不回,拎着那把从前属于莫望的弯刀,径直闯进了后院。

一群不像人的人围着后院中庭跪着——要么是孩子,要么是残疾和傻子,男男女女,满目惊恐又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

中庭摆着一条宽板凳,萍萍的衣裳被扯得七零八落,用捆猪的麻绳一圈圈捆在那板凳上。她身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拿了一块半个指节厚的竹板,一下一下抽在萍萍的脊骨、腿骨上。

女的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萍萍大吼:“看见没,谁再敢像她一样跑,就是这个下场!这顾相城还没有老子找不到的地方!打!继续打!今晚上不管来多少客,都让她一个人接!弄不死你个小东西!”

萍萍没有昏迷,她在哀叫,可是声音太小了。任平生只是耽误了几个时辰,没能在感受封印破碎的第一时间找过来。可这几个时辰,足够她一个从短命门里逃出去又被送回来的孩子,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她身上到处都是血。艳红的血把这些日子任平生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肉都泡得白森森的,死人皮一般。

她被捆在板凳上趴着,倒是第一个看见任平生的人。血色模糊的视野里,任平生沉默不语,提着他常带在身上的那把弯刀,直直向前,一刀砍倒了叉着腰的女人,又一刀劈中了行刑那个男人的脑门。

“花……生米。”萍萍轻轻喊。

任平生没有回答。院子里的动静不对,几个在屋里休息的男人也冲了出来。不知是护院还是东家,任平生全没动用术法,只凭着本能与他们厮杀成一团。

莫望其实早跟着进来了,她很想喝止任平生,想叫他不要杀凡人,不能破坏规则。

可她也看见了这个地方,听见了方才那一男一女说的话。她扯下身上的外衫,轻轻盖在萍萍身上,觉察到她的呼吸虽然微弱,但总算性命无碍。

任平生已杀红了眼,院子里一地血肉尸体。莫望攥紧拳头,终于还是大喝一声:“住手!”

任平生根本听不见,莫望沉气抬掌,暑热天里忽起一阵惊风,所有人顿时如同被捆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莫望,你放开我。”任平生咬牙切齿。

“任平生!你杀了这些人,又有什么用?”莫望指着那仍然跪在地上,早就被吓呆了的幼傻残疾,“杀了人,他们就能好好活了?”

“活?”任平生冷笑道,“活着做什么?这样的命,为什么还要活着?什么人世轮回,都是狗屁!”

“你问过他们吗?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想活着!”莫望眼眶里又热又湿,不知是怒是悲。

“想活着是因为不知道!”任平生脖子上泵出青筋来,“没人告诉过他们,下辈子不会好,做好人没有好报,不反抗也不能积福!下辈子根本就不会变好,轮回究竟是为了什么!”

“平生,”莫望抱起萍萍,一双眼睛里终是盛满了无边的哀戚,“不是这样的,很多人想活着,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下辈子。”

“他们只能肯定有这辈子,只是不想放弃这不能重来的一辈子。平生,轮回很苦,真的很苦,但它不是为了折磨去轮回的凡人。”

她望着任平生,萍萍趴在她肩头奄奄一息。

“它并不干预人间的法则,只是给每个魂灵都不断提供修正的机会,尽管这点机会太难把握,微乎其微,可奈何桥头那么多人,还是满怀希望在等着。”

“平生,错的不是轮回,是人间。你不喜欢这人间,可他们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他们还想做人,还想留在人间。”

莫望同样不喜欢这个人间,可她早在那漫长的五十年里渐渐明白了,人间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但无论它好与不好,总有魂灵留恋难舍。

轮回只是通道罢了,让所有魂灵都有重来的机会,尽管重来的时候它们早已忘却前尘。也让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了什么,始终还会有炊烟升起,春花再放。

第45章 莫听雨

任平生沸腾的头脑总算是冷静下些许。回想做鬼这些日子,竟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满腹怒火与怨愤的。

他原本是最片叶不沾身的小乞丐,街溜子,任他什么闲事,一概不想管,也管不了。可也许是因为有了容身之处,有了一点本事倚仗,也许是他自以为已然了结的、自己一力承担着的父母往事一桩桩揭开,全与他自以为的不同。

叫人没法不厌恶那个看不见的命数,扭不转的轮回,既厌恶,又恐惧。

任平生抓着萍萍,就像抓着一罐麻沸散,只要抓得够紧够牢,他就能麻痹自己,就能不断想象自己可以超脱于命数与轮回之外。

莫望不是个好师父,说话凶巴巴,教人骂骂咧咧,耐心匮乏,温柔欠奉。如果徒儿喋喋不休追问,她虽不耐烦,也总会回答,可大部分的时候,任平生不善于撒娇黏着,什么都要问个清楚,她也只是把任平生掬在身边,叫他自己看,自己学。

可惜任平生始终没有习惯分享和倾诉,没有习惯他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他其实有了一个亦亲亦友,日夜常伴的师父。

就在那一点又一点,分不清是害怕还是不想拖累的隐瞒中,他自己构建的仇恨不满,已与莫望所想的大相径庭了。

短命门,今日短命的终于不再是那些苦命人,而是苦命人的主子们。一地的血,尸体横七竖八,这么多条尘世性命,一屋子被扭歪了命数的凡人,要如何瞒过地府?如何瞒得过!

莫望几乎又要落泪。她怀中的萍萍还在微弱地呢喃着,花生米。

她拍了拍萍萍的脊背,小心避开肩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把萍萍塞进了任平生怀里。说话的力气那样轻微:“她要看大夫,你先带她回猪市坝去。”

任平生人还在发木,下意识地接过了孩子,茫然往外走,一身血衣,莫望想叫他遮掩一下,一转念却说起了另一件事:“平生,你的封印做得不好。今日我好好教你,你看清楚了。”

她背着一只手,另一只立在额前片刻,仿佛从额心里抽出了丝丝缕缕的寒意。随后,她的指尖在空中画下一层又一层繁复的图案,嘴里念着她早就教给任平生背过的口诀。

上一篇:【ABO】顾先生的小替身 下一篇:万骨枯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