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33)

作者:易米三升 阅读记录

方才在殿上被阎王扫那一眼,任平生原本心中忐忑至极,以为是萍萍的事情被发现了。可莫望的反应却奇怪得很,说什么定了册的,合规合理。

什么事情要入册,要合规合理?定不可能是萍萍,萍萍的事不可能合规,犯的就是地府最大的规。

关于任平生的,与什么册子规矩能联系上的,他只能想到提魂使这个身份。

恍惚中突然想起他们相识的第一日,也是任平生和那位罗老太太共同的死期。那天任平生见罗家不孝子孙满堂,便怀疑罗老太太是不是罗员外弄死的。

莫望怎么说的?

她说,儿孙倒是想杀,但没这个胆子。只因弑父弑母俱是重罪,阴间阳间皆容不得。

不巧,他就是这么个天上地下人间都容不得的孽子。可偏偏,死后连地狱都不用下,被莫望拎着脖子提出了轮回,做了提魂使。

任平生苍白了脸色,拽着莫望袖子的手指都有些发抖:“你,你都做了什么?”

莫望却摇摇头,叹息一声:“没什么,只是挨了一顿打,替你赎了这份罪孽罢了。”

不等任平生说话,她又接着道:“你娘托我看顾你,你活着的时候我不敢插手,替你偿了死后的孽债,也算是我不负所托。”

任平生知道是哪一顿打。是他刚到棺门巷时,引得涂有地、王大铲着急上火,连黄寡妇他们都忧心不已的那一次,整条巷子的老鬼都看出来,莫望的鬼胎被打得只剩半条命。

借着养伤的时日,莫望还狠狠折腾了任平生一通,把新收的徒弟从不趁手的街溜子,生生磨到没脾气。

任平生脑中乱糟糟一片,嘴里喃喃念道:“我的孽债,我不要你偿。”

见他这个样子不对,莫望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她也算是摸清了任平生的脾气,这小鬼年纪虽小,但无亲无故惯了,受多了人间苦楚,见多了无枝可依。你若是坦荡荡对他几分好,哪怕是翻着白眼给的,他也手上接着,心里记着。

但若是为他做了什么却又瞒着、哄着,他八成就当你故作姿态,另有所图,不仅不会感激,还多半要生气。

琢磨着大概是这么回事,莫望心中叹气,正想着再开口,任平生却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嗓音沉下来,带着不尽的怒气和委屈,狠狠道:“我不要你偿!我自己的爹,我自己来杀!有什么罪我都不后悔!”

莫望一愣。自死了以后,不再做那命不由己的假公主,她再没压抑过天性,这些年来,她对别人横眉怒目惯了,倒是头一回被个小鬼瞪得恍神。这小鬼还是她带出来的徒弟!

火气蹭地跟着上来,莫望甩开任平生的手,冷笑一声:“不要我偿?你自己来?好啊任平生。冥府册子你背了有一半了没?背到弑父弑母是什么刑罚了没?”

“还没背?那老娘就讲给你听。弑父弑母,天地不容。人间最多也不过是个凌迟,地府的手段可高明多了。既然父母能养出杀自己的孩儿,都是一窝子缘分不浅的孽障。同入轮回,再续前缘,生生世世,互为父子,互索狗命。”

“你既然要自己偿,那就赶紧去那儿,”莫望指了指奈何桥那头排着入轮回的队,“赶紧的,老娘豁出去了也得给你插个队,让你早点追上你亲手杀掉的爹,好好给他当儿子,再续他千八百辈子的父子缘。”

任平生的眼睛还怒红着,却被莫望这一通话说得发不出声来。一听到还要去做那个狗东西的儿子,生生世世都要跟他是一家人,就浑身发冷,几乎要吐出来。

怎么能再去做他的儿子?他那浑身的烟叶子臭气,他手上拿火钳打人打出来的茧子,他守在娘房门外收的那些银子,还有他在娘的卖身契上摁下的那个红指印。

听说是卖到北边去的,娘年纪大了,又不是黄花闺女,南边是没什么赚头的。但北边苦寒,人口少,女子更少,这样身板娇小的娘子,只要不是丑八怪,都有大把的生意。

那跋山涉水来的北方人伢子,看任平生他爹的眼神,都带着无边的鄙夷,可惜他自己全不在意,只一遍遍数着卖身的银子。

后来任平生跑了。他受不了打,也受不了他爹看他的神情,好像卖身契上的红指印就长在那双浑浊眼睛里,娘既然已经没了,那个指印随时都能印在任平生头上。

可他跑了两年,又回去了。是在一个秋夜里头,他提着两坛浓香的竹叶青,等在从镇上酒馆回家的山口上。秋风一阵凉过一阵,他站在风里等啊等,等到二更时分,才见到他的好父亲晃晃悠悠,边走边呕地走上了山路。

任平生拎着酒,泪眼汪汪地喊他:“爹,儿子想通了,还是爹好,儿子以后都在家里孝顺爹。给爹挣银子花。爹,你看,这是儿子搬货挣钱给你买的好酒。”

他爹早醉得七荤八素,钱花完了才被酒馆赶出来。此时见两坛子酒在眼前晃,连儿子的样子都没看清楚,抢过来就揭了坛口往下灌。

任平生乖顺地扶着他,任他一边喝一边往前走,只是夜色朦胧中,越走越偏,离了盘山的村路,走到崖边。

他没有钱买毒药了,偷也偷不到。但他认识路,认识这里的每一片山崖,知道哪里最险峻,哪里最要命。

“爹,你好生走路啊。”十二岁的孩子稳稳站在那,伸手一推,就把那迷蒙大醉的亲爹推下了山崖。依稀能听到酒坛子磕碰山石的声音,但从头到尾,都没听到父亲的呼救声。

他早就醉了,到死都没有睁开眼睛。听说尸体还是隔了好一阵才被山下打柴的樵夫发现的,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眼睛都被鸟雀啄了,极为难看。

那么高摔下去,竟还有运气挂在树上,如果他没有醉,也许真能捡回一条命。可没有这个如果,他是一定会醉的。

任平生半天没说话,莫望抱着胳膊,吊起嘴角看着他,满眼都是冷意。发了一通言辞尖利的脾气,专往任平生肺管子上戳,火气才总算消了些许。

可说着说着,忍不住心头竟犯上些委屈来:“要不是我愧对你娘,你以为我愿意为了你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挨那顿打。真他大爷的费劲,拉你一把还是我欠你的了?”

这是什么道理?今天要是在徒弟这儿认了这个栽,以后她莫望改名叫倒霉鬼算了。

第32章 瓜娃子

年轻男人的毛病,总是自诩一身热血,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惹出什么乱子,都敢一肩挑了,绝不肯连累旁人。

十来岁的任平生就是这样想的,你看他娘的冤仇,他爹的报应,不都是他一个毛孩子自己动手去讨个公道的么。

便是再没上过学的山里孩子,也知道弑父是重罪。顾相城里原先就有一个,据说还是上头州府衙门里有大靠山的,被查出来杀了亲娘,照样死无全尸,子孙俱损。

可任平生不怕,他怕什么?不过就是一死而已,当谁有多想活着。

至于下了黄泉有什么报应,他那时候根本不信鬼神这回事。就算有又如何?话本子里那些下油锅、拔舌头,左右不过是个痛,又怎会比母子俩在那个家活得猪狗不如更痛。

可他当年不信鬼神,如今却已是鬼神。当年他以为报应只是下个油锅,如今才知道,报应竟是要他生生世世,与他那爹纠缠不休。

任平生简直有些佩服定下这条律法的地府先辈了。是啊,什么样的父母才能逼得孩子要杀人,什么样的孩子才能真对父母动了刀。既然都有过错,那就接着互相折磨去,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报应了,比什么打人的刑罚都狠毒。

他方才还大言不惭,跟莫望吼着不要你救,怨他不声不响多管了闲事。其实最恼的,却是他自以为是自己一力承担的罪孽,竟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别人挡住了。

什么绝不连累他人,其实他出生就连累了亲娘,死了以后,还连累了莫望。

上一篇:【ABO】顾先生的小替身 下一篇:万骨枯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