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逑(86)

作者:东君赋 阅读记录

“难怪、难怪堂兄那般痴念你。”

宋迢迢恨不得啐她一口,转身要传医士,萧宁越制住她,“你当是明了的、参半药性峻烈,除却天山诃,无药可解……若去蕃地求回天山诃,恐怕我尸骨都凉了。”

她已然喘不上气,断断续续道:“你说的不错……岭南道的兵权,原就有我的一份,出生那年、阿耶定的…偏生、我随性惯了,无拘无碍二十年,兵权交由阿兄管着。”

“眼下、眼下能讨回来,犹是殊为不易……况且,我还送了阿兄两箭,用他亲手送我的名家长弓、不亏。”

宋迢迢不由道:“值得吗?”

她反问:“无兵无权,不单是我,在座哪一位……能全须全尾到最后?”

宋迢迢闻言,紧紧抿着唇,一时无话。

萧宁越本是十分纤柔的长相,濛濛间杏花一般,但因长日教人捧着,眉目间就有拓不下的傲气,这时候倒是百年一见的软下来,哀哀道:“让我、让我看看亦衡。”

话音落地,穆如令就将孩儿抱上来,约摸是主仆早先商定好的。萧宁越一身的血,岂敢碰她,竭力侧过头,小心翼翼瞥了眼幼儿软白的脸。

仅一眼,她阖上眸,不忍细看,血泪透过她的睫羽,汩汩晕出来,无穷无尽,她浑身发悸,或因身上的痛或因心里的痛。

宋迢迢忍不住红了眼,别开目光,叫医士过来切脉,医士确是束手无策。

宋迢迢木木扶着她,耸肩蹭了蹭面颊,问道:“听你的意思,孩子的大名定好了,小字呢?”

萧宁越的目光追着女儿的织花襁褓,一刻舍不得离开,林间的梅花一阵一阵摧下来,在风里痴缠不休,她望着梅花,望着女儿襁褓的一角,咬字道。

“妙年,往后,岁岁是妙年。”

萧宁越入葬当日,南疆的梅花开到尾声,宋迢迢在梅树下送别,缀在仪仗后方的穆如令奉了把长弓到她面前,低声道:“这是县主闺中最宝贝的一把弓,形如满月,上弦疾流。”

“县主交代,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您。”

宋迢迢微微蹙眉,“我不擅此道。”

穆如令抬起熬红的眼,语气执拗:“县主是观女郎行军路上,时常向杜将军请教弓马,方有所感。”

“县主平日不常用箭,这么好的弓,积灰日久,不如付与女郎。女郎赐个名罢。”

下跌的梅花有一瞬停住,宋迢迢终是接住,沉吟片刻,“就唤。”

“明月弓罢。”

*

元和七年元月,逆党萧宁绎与诸贼合谋,据剑南道、黔中道、岭南道都尼江以西,自称汉室正统,各号东、西二王,割地而治。

同年孟夏,显章太子党攻下潭城,四面降者众多,自此,江南西道全道、淮南道以南、岭南道都尼江以东尽归掌中,附臣拥立显章太子遗孤为幼主,自成门户。

数年间,三派鼎立互相钳制,关联错综尔虞我诈。

其中尤以逆党与太子党积怨深重,干戈不断;朝廷虽然稳据长江以北疆域,然而陇右、平卢占地辽阔,远离朝堂中心,动乱此起彼伏,是年岁末初初平靖。

元和八年仲春,江南东道治所,扬州城。

傍晚,罗城东门最大的酒肆庆元春,万盏绛纱灯高高挂起,名士富商迎来送往,胡姬旋舞,觥筹交错。

酒博士捧着一壶千金的石冻春,蹑手蹑脚穿过拥挤大堂,行向雅致幽扃的上间。

叩了门,侍从引他进屋,他堆着笑打量,就见蟠桃八仙桌两端,一男一女静静坐着,男的肤色稍深,女的白净,俱是平头整脸,遍身绮罗珠翠,另有豪奴侍候左右。

桌上摆了几样时兴的果子点心,一碟吴盐,两把并刀,酒博士连声谄媚,郎君不理会,女郎倒是颔首,回了个笑,他忙不迭逢迎上去,与人攀谈。

“两位客官实是气度不凡,天上仙人似的品貌。是来扬州游山玩水还是谈事呐?文昌阁和二十四桥去过否,要说春日冶游,秦淮河值当一去,大明寺施香还愿者络绎不绝……”

他们这个行当,多是靠嘴皮子功夫吃饭,捧得客人兴头上来,说不得就多吃几杯酒,一坛接一坛下肚,他们腰包就鼓了,焉有不说之理?

宋迢迢心知她和银鞍易容后相貌平平,并不戳穿他的客套话,顺着答了两句,尝了口酒,眉头纠作一团,推说:“我打小守庭训,吃不惯酒,可有樱桃蔗浆一类的?”

酒博士眼珠一转,推介南洋新来的三勒浆,价格不菲。

宋迢迢不急着接话,反道:“才先进门,大堂里是有名妓弹唱罢?群情激昂,好不热闹,现还在否?”

酒博士咂摸一会儿,答:“是名大人物点的,奴将将路过,已经换做胡姬了,大约是散了。”

宋迢迢作出扫兴的样子,不咸不淡说了句:“就上一壶你说的三什子浆罢,搁在门外,侍从自会去取。”

酒博士乐呵呵退出去,宋迢迢与银鞍相视一眼,披上夜行衣,领着扮作豪奴的亲卫,翻身落入临窗的南曲。

*

庆元春南曲口子停着辆不起眼的舆车,车厢阔大,饰物拙朴,檐角摇铎不声不响,浑如无人在内。

殊不知车内,升迁贬黜来回转了百八十年还是二把手的归浦——苦哈哈拿着千里望,透过车壁的机括张望巷内的战况。

一面张望一面啧啧称奇:“太子党几个头目是有真本事的,瞧瞧这郎君的轻功,恐要与我阿姊不相上下了!”

“呦呵!娘子好箭法!贯虱穿杨的‘明月弓’果非虚名!”

“诸贼那边……整体差一截,胜在人多,阴招频出的,不好说、不好说。”

她囔了半日,身后人连个声都不吭,她不明所以,这次陪她办差的可不是个闷葫芦阿?

回头就见贺韫之捻着颗樱桃,笑眯眯盯着她,视线一移,又见圣人趺坐在主位,淡淡瞥了她眼,照旧是副……

等等!圣人,圣人怎会在此!

她汗毛耸立,一颗心卡到嗓子眼,很快落回去,规规矩矩跪拜行礼。

罢了,圣人就圣人罢。

他一向是要死不活的坐在高位,十天半个月说不上两句话,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来。

成日除了求道做法,就是将自己锁在蓬莱殿,时不时犯犯头疾,孜孜不倦搜罗百色消息,属于是一听到和“月”沾边的字眼就会发病的象征性人物。

哦不,他在决断和杀人这俩方面,还是相当有才干的,所算之事少有遗策,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归浦照着套话问安,萧偃自然不会答,她跪了好一阵没人叫起,心里有点歹毒的想,这时候她说句“宋女郎”云云,是不是就能让上座人着急忙慌离座,无头鬼一样供着她,哀求她告知内情。

她是见过这类情景的,却没胆子效法,因为凡是答不出管用实话的,都教萧偃抽筋拔骨了。

人皮灯笼晾在宣政殿外有年头了。

如今贴身侍候萧偃的只一个贤尚,他还是从前那副八面见光的性子,噙着笑圆场:“东海这带时有官兵与倭寇勾结,兴妖作乱,圣人特来平乱,归副统办差顺遂否?”

归浦腹诽,分明就是怨气丛生,泄愤来了。

至于她自个儿,是被派来盯稍逆党的。

这帮人近来异动频频,竟似与西洋人有往来。不巧顺带捎上了太子党的人,倒算麦秀两岐。

她如实答了,末了添一句:“太子党的人见首不见尾的,外头人传的神乎其神,亲见不过尔尔,不及圣人万一。”

拍马这招她如今用的算是纯熟。

她本想着顺势得句免礼,不料萧偃忽地睁开眼,大抵是太久不曾说话,他唇瓣缓缓翕动,吐出几个字:“千里望拿来。”

君王一把嗓子教寂寂岁月熬干熬哑了,呕哑嘲哳,狐狸眼倒是瑰丽异常,两块不泛光的乌玉,映着牙白的面,幽幽冷冷的。

不单归浦觉得惊怕,四下都是静悄悄屏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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