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逑(82)

作者:东君赋 阅读记录

随后追来的,还有诸巳谋逆的消息,据闻他逼宫当夜,被从病榻上挣起来的诸梁送了一箭。

说来倒是啼笑皆非,杀谁不好,偏偏要杀贺鸳娘的亲子?岂不是在诸梁的逆鳞上反迕。

主帅受挫,叛军兵败如山倒,几波残兵裹挟着金银细软出京,一边逃窜,一边散出显章太子流落民间的传言。

旁的事宜许琅城先是顾不上,他脑中空茫茫一片,捏着两张讣告,来来回回摸索多次,想是去日苦矣,把血泪精气都熬干了,现尔今哭都哭不出来。

他青白着脸,一词未置,细细理好讣告,转回暗室,只身枯坐了整宿。

翌日,他出屋舍,眼覆白缎立在潋滟日光下,向左右看守的牙兵道:“求见中山王。”

不多时,牙兵就将人引来。

中山王萧宁绎,萧宁越同胞兄长,实非萧家族亲,因着祖上出过开国的功臣,赐了国姓授封郡王。

萧宁绎时任岭南节度使,手下兵肥马壮,府兵无计,又有一队长于水战的水师,纵横百越如履平地。势大如此,难免遭人忌惮,这两年为了暂避锋芒,萧宁绎明面放权,抛却庶务,作出一门心思扑在问道上的假把式。

他身形魁伟,生就一张容长脸,眉骨高而阔,到鼻根陡然折下去,筑出双黑黢黢的眼睛,鼻背带着驼峰,是很疏阔的相貌。

可他唇角天然带翘,与人说话时,常常是笑不达眼底的,诸般情绪浮于表面,只有偶尔流露的不耐才算真情实意,就显得不好相与。

上述种种,许琅目不能视,自然不甚明了,但他心绪敏锐,一接触就揣摩出萧宁绎的大体脾性,待人近前,他闻到道观的沉木香,低下眉去,转身向隐蔽处行。

临到一方人迹罕至的曲廊,两人止步,萧宁绎转眼扫过四方的水色,眉头一挑,“殿下这是想通了?”

听到他人口呼殿下,许琅城毫不惊异,盖因他入府以后,为治眼疾频繁服药,体内改换容貌的蛊虫渐渐失效,原先的容貌随之曝露。

虽说他时常覆缎以作遮掩,但萧宁绎从前上京述职,与少时的萧仰打过照面,更疑心一直痴恋显章太子的阿妹怎会突然转性,很快就觉出端倪。

他是个心有野望的,在岭南待了多年,一早就想越过大庾岭,去瞧瞧江南的飘香桂子、迷蒙烟雨,或是纵情领略燕京的繁华,漠北的风光。

眼下许琅城这个千载逢一的把柄就在眼前,他岂有不意动的道理?是以特地支开小妹,对着许琅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威迫利诱手段用尽,全部被他轻飘飘挡回去。

不想柳暗花明又一村,朝局大变,逼得人不得不松口了!

萧宁绎思及此处,露出点自得的笑意,不紧不慢地摇着扇,擎等着对面人开口。

却见年青的郎君挽起广袖,俯身折了朵半开的芙蕖花,神态语气俱是淡淡的,并不紧着应承他的要求。

反是道:“不论如何,郡王须得允了我的条件,否则就当今日从未见过,了不得我随太后一道西去,省得清净。”

萧宁绎面上一僵,到底不肯把话堵死,动了动唇,“殿下且说。”

许琅城这才放缓姿态,弯唇浅笑一下,微微垂下头,道:“一则,郡王借我的名号起兵,我借名不借身,在外仍是许家二郎,如何?”

这不算甚么了不得的条件,萧宁绎就要点头,又听他道:“二则,亲王意欲北征,我不加阻遏,然断不能与逆贼合谋,致使血亲相残寰宇颠倒,必得平了反贼,才有后话。”

话到这儿,萧宁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许琅城哪里顾得上他,温着嗓子继续发话,字字敲在人的痛处。

“最末一则,郡王的兵,由我来治。”

“长则三年,短则半年,先得经了我的手,方能安心放出去。”

萧宁绎压着怒气问:“如何算作安心?”

许琅城不假思索答:“不丧匕鬯,秋毫无犯。倘有不遵军纪,假借行军之名烧杀掳掠,草菅人命的,一律受军杖百下,格出军营。”

军杖百下,与极刑何异?

萧宁绎疑心他这番话是用来下他脸的,大舜朝谁人不知中山王行军握权俱是好手,偏偏治军不严,贪腐的名声一路从岭南道传到留都御史台。

每每年末考课,都要被几位侍御史搬上台指斥。

他一对耳孔突突冒着烟,心里暗恨——这人先时端着冷着神气着就罢了!如今诸家子揭竿起事,事尚未成,他们天家那点子陈年旧事确是人尽皆知了!举国上下坐得住坐不住的,都开始寻摸显章太子这只肥羊,真真是鼻尖上着火——迫在眉睫了!还在这拿腔拿调的。

再是抛开旁的不说,家中新妇和老娘都接踵着入土了,为人夫为人子的,焉有安坐的余地?

他心头火起,两片唇肉颤了颤,终是忍不住反唇相讥:“殿下盲瞽至此,竟还驭得住马,握得住剑?”

许琅城不答,忽地倾身靠近他,取出他所持雉扇的一片翎毛,恰时,池面生风,吹得他手中的芙蕖花苏苏摩动,当中一片嫣粉的花瓣翩飞而出,宛若半透玉片停驻在拥挤的碧叶中。

紧接着,翎羽如回旋的薄刃,逆开东风,越过障物,贯穿纤弱的花瓣。

一击即中。

这样的准头力度,萧宁绎行军十载,未尝见过一二。

“罢、罢,为人臣下的,自当任凭君上驱策。”

他语气松泛下来,吐出的字句却不是这么回事,“殿下提了三项条目,要臣在独木桥上跑马,无处依傍,臣斗胆,可否请殿下一诺?”

许琅城默了一瞬,终是应好。

萧宁绎笑吟吟道:“舍妹恋慕殿下已久,于情之一事实在痴癖,但求殿下成全……与舍妹作对明媒正礼的真夫妻,如何?”

*

岭南道越城治下的一座小镇,名曰翠山镇,镇民多以渔泽、林产为生,家家户户广植白花,时逢六月,栀子、茉莉、路边荆开遍小镇,片片素白堆砌,直如散着浓香的积雪。

沿着小镇环绕的沼塘间,碧叶擎着白莲,在风中起伏摇曳,花叶下,三两小童围坐在扁舟上,头戴莲叶,手拿竹竿挥动个不停,一下去敲浮动的花序,一下去戳水下藕节,嬉闹间惊起连片水浪,湿了全身。

既已湿透,几人索性不顾忌了,径自下塘玩起水来,夏日正当水草丰茂之期,塘中松藻丛生,当中一个小童不留神,就被缠得脱不开身。

人小胳膊腿短的,焉有法子,登时急得嗷嗷哭求,另外两个同伴慌了神,就要凑上去。

突地一阵水波从岸边送来,一个牙白色的身影乘着水波渐次近了,如灵动的游鱼转到小童身边,替他解开草藻,将人送上岸。

小童呛出几口水,眼瞳仍是一瞬不瞬的,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女郎。

素不拉几的衣裳,头发又长又密,华藻一样垂到水里,比仙子还要仙子的脸蛋,偏偏半点装饰都没有。

真古怪。他心里嘀咕,却不舍得错眼,眼看着女郎将人逐一送上岸,笑着点了点头,不留只言片语,就信步走远了。

独留下个背影,纤纤秀质,柳枝似的。

险些溺水的小童名唤阿九,镇里有名的富户曹家之孙,性子格外傲些,另两个,一个是他堂妹小淼,一个是他的跟班柱子。

柱子贯是个憨傻的,藏不住话,擤着鼻涕,瞄了眼同伴,“咱们翠山镇,啥时候来了个神仙娘子!”

“简直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从未见过哩!”

阿九抿着嘴儿不应声。

小淼素来机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合掌道:“我晓得了!”二人齐齐看向她,她哼哼地笑,对着镇北的方向扬了扬下颏,“是慈安坊的女郎!”

慈安坊是半年前新开在翠山镇的药坊。

时下的小儿们大都讳医忌药,哪里晓得什么仁安坊慈安坊。

也就小淼消息活络,跺跺脚,语气急了点,“哎呀,就是杜将军的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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