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逑(70)

作者:东君赋 阅读记录

用些归脾汤、酸枣仁汤,效用都是顶好的,遂要开方。

侍奉的内官突提起一项兼证,道小娘子吃过膳食,原先无事,午间无故呕吐数次,忧心日后再发作,问及呕吐的诱因,俱是摸不着头脑。

一时无法,还要摸脉,小娘子的手轻轻一挪,衣袖滑动露出内臂,压霜塞雪的肌理,其间红痕密布,直似揉在雪地里的殷红梅瓣。

众人莫不骇异,心知当中内情隐秘,不好声张。

适时一披着鹤氅的郎君阔步行来,秋光镀在他周身,端的是龙章凤姿脱俗尘,风流栈尽应见画。*

内官齐齐向他见礼,女郎却不动,垂着眉目怯怯缩缩,全然不愿让人近身的情态。在场诸人行医多年,各类病证参错重出不知见过凡几,立时觉出古怪。

观这郎君的气度排场,必是贵不可言,于是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个好歹来。

萧偃落座在宋迢迢身畔,身子微倾,挡住外人大半视线,随意点一个医者上前问话。

那医者穿着布罩衫,身形敦实,唇边两撇胡须一颤一颤,颤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萧偃听完孙得全禀话,本就心绪不宁,当下就要发作起来。

身边女郎兀地抬手,柔柔覆上他的手背,他不禁顿住,一颗心慢慢落回实处,情绪平稳几分。

女郎的手掌软滑细腻,偏偏凉的沁骨,玉石一般。

他眉峰蹙起来,让堂中老成持重的医者来分说,说得大概,仍有几处含糊不清。

依萧偃的脾性,如何能够忍受旁人这般搪塞,然他养气功夫极好,不多说什么,命孙得全去籍库取几人的户籍册子,这就是要拿人亲眷开刀的意思。

钝刀割肉,文火煎心。

他惯用的伎俩。

场中有顿悟过来的,惊得哀叫连连,忙不迭扑到萧偃足下抢白。

最先头的医者尚未开口,屋外传来急促重叠的摇铃声,是乡野游方医常用的串铃。

宋迢迢眸子微微颤动,听到外间的孙得全恭谨唤了一声“贺医官”,她抿唇,不自觉捏紧指尖。

未见其人,先闻见清苦的草木气息。

现身的女郎头戴方帽、背着榉木药箱,手中的串铜铃丁零当啷,她逡巡一阵,视线定定落在宋迢迢身上,唤:“宋小娘子。”

这话一出,知晓前情的人无不恍神,宋迢迢忡怔良久,望着向她走来的女郎——妙目菱唇,不是禾连又是哪位?

她翦羽扑闪一下,张了张唇,终究未曾多话。

禾连观宋迢迢清减许多,全不似当初的明媚生动,心下太息,径自去看她的舌脉,掠过萧偃时仅是草草行了一礼。

参诊罢,她折下脖颈,叉手作肃容状,吐出的字句毫不留情。

“陛下倘若想要折宋娘子寿元,尽管凭着自己的心意去砌磨娘子,保管娘子过不得十数年,就瘗玉埋香。”

四座闻言,登时直筒筒僵在原地。

萧偃攥着宋迢迢的手先时收的极紧。在禾连锐利的诋斥声中,他枷镣般的掌指渐次松开。

松开许久,依旧怯于触碰。

*

初九重阳日,晓色将尽,屋檐边的木芙蓉半拢住花蕊,唯余嫣粉悬在枝头,似团团云烟。

这云烟轻而薄,顺风曳入屋内,与女郎手边熏燃的青烟纠缠在一处,酝酿出糅杂的香息。

女郎素手拂动,香息随着动作荡到她鼻尖,她深吸一口,末了浅浅喟叹。

对座的禾连将银针纳入匣中,见状摇首,“宋娘子,这安神香虽可宁神,不宜贪饕,其中麝香、冰皮用量颇大,恐于女子孕嗣有碍。”

宋迢迢顿了顿,身子退远几寸,偏头朝她笑一笑,并不把香移走。

对着这样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禾连生不出什么脾气,她仔细归整自己的针匣,暗暗琢磨宋迢迢的病势。

当日,她在晋州郊野采药,顺道拜访戚翁,遇上孙得全携着名帖来请戚翁,索性换她跟了来。

起初在堂外伏蛰,本是为了参详各家之言,不想局势闹得难堪,她不得不贸贸然掺和进去。

她悬壶于市近十载,析微察异是本能,比旁的医者更快觉出宋、萧之间的端倪。

观望数日后,她越发笃定——宋娘子的郁证泰半是由圣人引起的。

为人医者,首要一则是顾惜病患。

她性子冷倔,依仗着自个儿的出身,从不忌讳在权贵面前直言,岂会待萧偃例外,直接同他一一剖白。

既已陈明个中利害,萧偃必当放在心上,接连几日不曾近宋迢迢的身,第恐让她受惊。

禾连拧着眉,思及适才撞见萧偃时他的焦躁之态,还有尚贤托给她的一屉蓬饵,喃喃:“莫非忍耐到今日就算极限?”

大抵是被她的动静侵扰,宋迢迢转过头静静张望她,她合拢针匣,笑说:“九九重阳日,娘子要吃糕否?”

宋迢迢颔首应下,她沉吟少顷,到底把那屉蓬饵递给她,“娘子尝一个罢。”

东风乍起,木芙蓉被摇落几片,恰恰坠在淡绿的蓬饵之上,更显出糕点的巧致,女郎拈开花瓣,将蓬饵轻轻衔入口中。

只咬过一口,她蹙额,将屉笼推回,手中的蓬饵顺势弃在盂中,似乎十分不满。

禾连轻咦一声,这蓬饵色香俱全,滋味居然如此不堪麽?那内使为何要郑重其事送来?

她怀着探究的心态咬住软糕,霎时惊住,口感绵糯余韵清馨,比之珍馐署的膳羞不遑多让。

禾连自幼醉心岐黄之术,求名问利一概不屑,唯独口腹之欲有些重。

她默默将余下的蓬饵卷入腹中,提着空荡荡的屉笼出门时,与在外等候多时的尚贤四目相对。

她下意识低下眼睫,避开来人。

不必刻意去看,这位内给事热切的目光几乎要燎穿她的方帽,把她的发顶烧着。

她因心虚脖颈泛红,伸手,递过屉笼,似是而非的点点头,转身走远。

贤尚乜一眼她慌慌张张的背影,不甚摸得着头脑,抽开竹屉,里头空空如也,他大喜过望,捧着屉笼轻手轻脚去寻他干爹。

孙得全原先倚在廊下长吁短叹,得了消息抖擞起精神,面团似的脸上生出喜气,叹道:“可算有件顺遂事!待我去向圣人报喜,好教咱们御前的人松泛松泛。”

贤尚点点头,心道很是,圣人因着无法与宋女郎相见,成日面色沉如深潭,浑身直有密云笼罩般,迫得人气都喘不匀,近来御前的人行事当真艰难!

他兀自思量着,就见孙得全蔫答答折回来,他一惊,“仍不能教圣人展颜?”

孙得全不答,摊开手掌,只道:“圣人接过屉笼,一句话都无。”

贤尚遥望东升的明月,若有所思。

“团聚佳节,圣人与我等自是无话可说……”

*

残阳与月色交织,似流动的斑驳河水,漫入珠窗网户之中。

萧偃坐在临窗处,恍惚感到光晕附着在他骨肉间隙,试图浸没他。

他搁臂的如意几上,屉笼分揭,当中垫蓬饵的大青叶被取出,细细理好,晾在窗阑,和无数木芙蓉花并排挨着,亟待来日被制成贴花。

他默默望着窗阑,唇边漫出一丝笑意,转瞬堙灭,哀怨与彷徨争相爬上他的眉心。

他低眉,去看他的腕骨。

玄色广袖半遮半掩,衬得他裸露的手腕如同玉石,白到透出淡青脉络的肌肤,一支白玉发簪压在脉络之上。

簪尖凝着血,尚且温热,鲜血流到他鼓动的桡脉边缘,那处红痕深刻,血色淋漓,一笔一划力道隽永,分明刻着个纤巧的“月”字。

郎君指尖抚过小字,眉目垂敛,脉脉如含春水。

他将手腕贴在颊边,低声唤着女郎小字,唤得片刻,仿佛难以遏制心中的瘾癖,再度低头,墨发披散在他肩头,他的面皮在月色下极白,颊边血渍点点宛若红樱,唇瓣艳得摄人,嗫嚅之间,手臂颤动,俨然是在一面刻字,一面呢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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