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逑(62)

作者:东君赋 阅读记录

见少年蹙额不语,宋迢迢摇首,疾步往前,掠过重重叠叠枫树枝干,随意择起一片红叶擦拭手心血污。

擦洗罢,她从怀中抽出张保管极妥当的血书,递给他,“圣人亲笔,戳盖血印,倘使能从中央发出,效力堪比丹书铁契,必保阖家太平。”

银鞍这才肯挪步,他小心翼翼将之折整收纳,尔后拾起脖间骨笛,凑到唇边发出鹧鸪鸣叫,很快有一匹棕红的乌孙马踏飒奔来。

二人蹬鞍上马的空隙,银鞍思及一事,问:“娘子当从何处借势,左右中央的决策?”

少女翻身踏上马背,沾惹血污的罗裙在空中划出一道旎旎弧线。

她的嗓音因在高处显得清越:“贺家手眼通天,你将这血书托给暗线,付与贺三娘。只要杜宋二家无恙,这皇后之位。”

“她尽在掌中。”

圆月阒然攀上群山之巅,青白的光晕啄吻她带血的脸颊、柔软的乌发,甲戈声夹杂马蹄声纷至沓来,宋迢迢轻轻扬起一个笑靥,似释然似慨叹。

“葡萄园中,我不过助萧传遮掩一二,他就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弑父弑母仇人,理应由他亲手所刃。”

雨落声声,声声更萧条。

她落下马鞭,手不锁疆,就这般,山长水阔,信马游缰而去。

*

月盘横亘在交错生长的枝丫间,一滴白露浑含月华,自枝丫顶端的枯叶一跃而下,穿过生隙的崖洞,落在萧传的剑尖。

萧偃跪坐于地面,不理会贴着脖颈肌肤的剑刃,只抬头注视持剑的青年。

他看他一身乌青的织锦衣裳,袖间绣刻的蟒纹还是亲王的样式,这是违制。

想来他一反贼,倒不会在乎则个。萧偃心道,又转过目光,煞有其事的逡巡他摘去面衣的面庞。

是萧家人贯有的凌厉骨相。

高鼻深目,下颌窄而尖,唯有一点大不同,萧传生就一双犬儿眼,圆碌碌滴溜溜,瞳仁黝黑,瞧着稚态可怜。

大抵是随了他母亲崔贵妃。

萧偃思绪一转,想到他母亲的死态,黑鸦鸦的翦羽一扑,突然噗呲笑出声来。

悬在剑尖的露珠应声坠地,“嘀嗒”碎开。

洞内余下人等俱是缄默不敢言,男子时发时止的笑音就显得格外刺耳。

刺得萧传额角青筋一跳,全然忍耐不得,一力扬剑,欲要斩下他的头颅——来日挂在高墙,供人蔑视嗤笑。

恰时,远远一阵鹧鸪哨声传入崖洞,他剑风凝滞,忆起漫山遍野焦头烂额、不得章法的大臣将士,决意暂时收敛杀意。

同这位陛下好生顽笑一番,尔后起锅烹水,慢慢将刀山剑树、斧钺汤镬依次试过。

即便尽试不得,把人抽筋剥皮折磨至死,也比一剑断送令人觉得快意。

萧传转回剑锋,扯唇,凉凉笑问:“你可知晓我是何人?”

萧偃闻言,止住笑,作认认真真凝睇状,直将对面人看的发毛,方才弯起狐狸眼,温声答:“自然知晓。”

崖洞上方枯叶枝丫敲击,合着湿濡的水露,闷闷作响,青年的声音愈来愈低,一种古怪的婉转。

“萧传萧庾信,前朝吴王,适年及冠,遭贬黜,妻下堂,膝下无子,少年好山水、好书画。双亲皆丧,生父谥英宗,毙于兄/嫂之手,大行前改立兄子为储;生母崔氏、崔氏。”

“崔氏出自清河崔氏,五姓高门之女,贵不可言,平生最不屑与庶民贱奴为伍,然年前宫变,她被逼自刎,身上衣物钱财尽数被阉人搜刮,尸身无人收敛……”

他说着说着,被血浸染的薄唇向两边裂开,仿佛谈及颇有致趣的轶事,乐得他咯咯笑出声来,眼角清泪流溢,长且媚的眼眸飞扬,如同亮眼的薄刃。

他不住的笑,逐字念道:“曝尸日久,被鬣狗分食……”

这是萧传第一次清楚知悉他父母的死态。

他人力有限,大半布局须以行刺萧偃为要,探听的皆是最首要的讯息。坊间虽有关于此事的传言,但多半云里雾里,真假不明,他不忍反复卒听。

尔今始作俑者在他耳边逐一分说,起初他强迫自己去直面,去为内心的恨意增添砝码,可是听到最后,他手足发颤,一颗心如置冰窟,痛意像阴寒的蛇,从足心爬遍他全身。

痛到他几度辨不清身在何地,今夕何夕。

萧传捂着剑柄,一时连呵斥之言都吐不出来,浑身抖如糠筛,直到他身后的部将无法忍耐,拔剑制止他满口恶语的堂兄。

他恍然醒悟过来,大喝一声推开部将,双手擎剑欲刺。

“陛下!陛下——”内使尖利的呼喊声自远处飘来,间或夹杂两句焦躁的泣音,萧传稍稍一怔,隐约听闻“宋女郎”“失算”“大事恶如崩”几词。

“噗”的一声,鲜血溅涌,他尚未体会到任何感触,回头一望,细长的点翠簪子,自男子白玉般的掌心延伸出来,一直伸到他的喉头,没入血肉。

贯穿整个喉管。

萧传立时无力吐息,阖眸前一眼,看见自己的堂兄微微转头,乌黑的眼瞳脉脉一转,天真又残忍,“你碍着我路啦。”

“庾信阿弟。”

点翠长簪,连同被它夺去生机的身躯一齐轰然砸在地面,掼出巨响。

萧偃充耳不闻,拭了拭眼皮间的血迹,拔出簪子径直向外闯,围在四面的部将面面相觑,大都生出骇色,当中有反应迅敏意欲出击者。

他一概熟视无睹。

直到一阵玉石碰撞的动响侵扰到他。

萧偃脚步一顿,幽幽回眸,入目是一只剔透的双鱼玉佩。

从萧传满是血色的手掌,滚到他足边,将将竭力。

血丝宛若细网,霎时从两眦布满他整个眼白,他抿起唇角,很轻、很冷的笑一声,手腕一转,玉佩当即被他掷出的簪子击为粉齑。

*

寅时,鸿门县,南城门。

街角叫卖炙胡饼的陈阿三自小目力惊人。

譬如幼时的他,能敏锐察觉到两只巨胜奴间芝麻粒数量的不同;再譬如少年的他能一眼辨出一对双生姊妹的区别,小到一颗黑痣,大到身长体态;待到如今,他因着这项过人之处,逐渐成为辅翊县里官爷办差的熟手。*

晨起出摊不多时,他发现一对古怪的兄弟,虽说他觉得不大像,偏偏寻不到其他恰当的称呼,就姑且称之为兄弟罢!

这对兄弟样貌寻常,双双作胡人装扮,朝人堆里一扔,等闲是寻不出来的。

他们当中称兄的一位,细白面,乌发,瞳色透亮,高约七尺,这样的身形在北地算瘦小,更不必同胡人相比。

称弟的一位,反倒高大不少,面皮黝黑,一只碧眼一只蒙眼,约摸八尺多高,腰间挂对金刀,走动时刀首的铁环哗哗相击,时常站在其兄身旁,像是护卫,又或是遮掩。

这样瞧着,他原不觉得有何古怪。

直至那名兄长领着阿弟停在一处炙羊肉摊前,打算采买,因着羊肉块头大,商户要执刀切开来,以便携带。

二人许是看商户的刀不洁净,遂取出把匕首,匕首乍看外壳寻常,壳中的刀刃却十足不凡,蕴华如水,居然有几分玄铁的影子!

随后二人来到陈阿三的摊子,购入大量胡饼,当着人家的面,他不好细看,粗粗扫过他们背间的行囊。

轻装简行,购置干粮,大概率是要远行的。

他特地留三分心眼,目送二人走远,观那兄长步伐举止,总觉得透着女儿态。

他探耳去听他们与马行谈话,隔得太远,隐隐捕捉到“江南”两个字。

不想二人离去不到一个时辰,鸿门县遽然乱成一片!

四方城门封锁,街头巷尾悉数肃清,各城门常驻的商贾一拨一拨被抓去问话。

他两股颤颤,暗道不妙。

恐是闹出甚么十年不得一见的大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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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胜奴:一种油炸黑芝麻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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