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谱·肆(19)

作者:裟椤双树 阅读记录

他的拳头不知不觉捏紧了,皱眉:“你就没把那男人收拾一通?”

“吃了他吗?”它撇撇嘴,“我想过的啊。可我又一想,吃了他,蔡鲤鲤就能好?明明是她自己为了一口吃的要留在笼子里,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倒是实话。”兄长插了一句。

“你们两个说的是什么话!”他不满道,“那她不也是没法子么,一介女流,要在这世道活出个好模样,那是多难的事!”

“是难啊,可太难了。”它的视线从蔡鲤鲤脸上移到她的腿部,被子下明显空了一截,“除了家里跟菜市,她得空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离家不远的私塾,因为那儿的一个教书先生管她买过好几回篾器,便成了半个熟人。先生是外地人,脾气格外好,赞她的篾器编得又好又结实,还便宜。每回给私塾送货去时,是她最快乐的时段,送完货她也不舍得走,总蹲在窗外听先生教课,很是入迷。她对先生说自己虽认得的字不多,但听他讲课却甚是长见识,是从家里或菜市里听不到的东西。先生被她逗笑了,见她如此好学,便在课余时免费教她识字读书,还常送些笔墨书本给她,她爱如珍宝。每当老肖不在家时,她便千方百计挤出时间来练字念书,她悟性还可以,渐渐能读完一本完整的书了,写出来的字也能比老肖写的好看几百倍了。我记得她在纸上写得最多的四个字是……坐井观天,对就是这个。有一次先生给学童们讲解这个词的意思,她听得特别入神,后来她都走了,又折回来,问先生,如果青蛙能从井里出去,那会如何?先生说,可能会死,也可能会看见海。回去后,她好像就对这四个字着了魔,写了好多遍。”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它回忆得特别仔细,“直到老肖发现了她偷偷藏在角落里的书本,他勃然大怒,骂她不务正业,难怪这些日子的饭菜越来越难吃,原来是把心思放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了,一个女子,读书识字有甚用?能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才是正经!然后他把她所有的书本都撕了,还闹到了私塾去,说先生斯文人干畜生事,借教书之名调戏妇人,竟还仗着几分酒劲把先生给打了。那一回,我看见她站在私塾里头,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手捏成了拳头,浑身发抖。被老肖拖回去后,她挨了一顿我见过的最狠的毒打,老肖边打边骂她是不是有了二心,是不是看上那教书匠了,不要脸就罢了,还没用,孩子也生不出一个,你看看隔壁老陈家,今年都第五个了,会下蛋的母鸡都比你强……反正怎么狠怎么打,怎么难听怎么骂。这回,她却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落一滴。”

他的手早就捏成了拳头,只恨自己没有在现场。

“先生可太倒霉了……”兄长把拐杖上的毛刺剔光滑,眼见着就快完工了。

“谁说不是呢,没多久先生就离开环州了。”它的视线又回到蔡鲤鲤脸上,“她也走了,经年累月的忍耐终于爆发在一份大逆不道的休书上,她休了老肖。哈哈哈,可惜我是没机会看到老肖见到休书时的脸,大概都气歪了吧。一开始她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听人说南方好,便闷头往南走。可她身上带的一点盘缠没多久就用尽了,为了吃饭,她去做一切她能做的活儿,帮厨洗碗带孩子编篾器这些都不算什么,她还摆摊帮人写书信,去画店里当小工去裁缝店里打下手,拿几枚铜钱给人算命也敢做。”它越说越觉得好笑似的,“其实她一开始也不会,但她脸皮厚呀,特别能缠人,宁可不要工钱也要人教她本事,你看,连老道士都被她缠得没办法。她说虱子再小也是肉,哪怕是旁人看不上的小本事,攒得多了就不容易挨饿了。一来二去的,也真被她学到了不少三脚猫功夫,好生活还谈不上,起码能混上一口饭吃了。随她出来流浪的这几年,开头老肖还想方设法地来寻她,但都被她躲过了,后来估计老肖也就放弃了,但她却落下个毛病,但凡看到跟老肖相似的男人,都会下意识地躲起来。也许她说的没错,再过几年会好吧。”它叹气,“这些年她也挨过不少坏日子,但她总是欣然接受的样子,一点都不委屈。也许她心里一直惦记那只离开井底的青蛙,它可能会死,也可能会看见海。她说既然这辈子都没见过海长什么样,人又还活着呢,那就去看吧。她听人说在烟州能看到最漂亮的海,于是便将这里当作了目标,一路南下。”它飘起来,转身盯着他们兄弟俩,“遇到你们,也算得偿所愿了。”

这便是一个寻常市井女子的前半生了?

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惊心动魄,但她在那些日子里经历过的霜雪风尘,好像都随着汤药里散出的苦味,落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遇到了他们……真是得偿所愿吗?

他不敢去想她醒过来的样子。

“你还不吃她吗?”兄长突然问,“她现在可是一丁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吃起来特别方便。”

“哥!”他恼道,“说什么呢!”

“它自己说的呀,蔡鲤鲤是它的食物。”兄长很无辜。

它哈哈笑出来,看着兄长道:“你这样性格的妖怪,我一点都不讨厌,起码任何时候都清醒得很。”它扭头看向房间里,脸上浮现出从没有过的慈祥的微笑,“我想了那么多年也想不出回到第一身有什么好处,就不回去了吧。”

他一愣,觉得它的反应不太对劲。

“从来到人界起,我就活得莫名其妙。在笼子里杀几头狮子就能博人崇拜,为了换他人性命,又不崇拜了,随随便便就把我的血肉拿去熬汤。到了第二身,我能活得比任何妖怪都久,可我连扇你们一个耳光的能力都没有,这毫无用处的万寿无疆,好像都不及一块能取暖熬汤的木炭吧。”它盯着他们俩,又朝屋子里努努嘴,“永远别让她知道,一只妖怪跟了她那么多年。”

“你想做什么?”他站起来,有些紧张。

他话音未落,它骤然飞进了屋子里,落在蔡鲤鲤身上,冲他翻了个习以为常的白眼:“我从前走得太少,以后多走走也好。”

“不是……等一下!”

他转身往房间里跑,可等他冲进房间里,天铁已然毫无踪迹,只有一团银白光芒围绕在蔡鲤鲤的右腿,飞旋闪烁,璀璨如天上银河,整个房间都被这一团光照成了另一个世界,像仙境,更像一场被实现了的美梦。

兄长往这边看了一眼,站起身,把拐杖往地上拄了拄,有些遗憾:“怕是用不上了……”

几滴亮晶晶的小东西从空中飘落下来,不知是雨还是来得太早的雪。

药罐里的药汤仍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苦楚的味道在渐起的寒风里慢慢散去……

第8章

一年后,海上。

熟悉的炭炉里,木炭烧得通红,一锅热汤冒着香甜的气味。

初夏的海风凉爽通透,他们的船匀速行驶在不知名的海域,阳光下的海水蓝得像打磨完美的宝石。

甲板上正热闹着,新来的船员里有几个练家子,互相佩服又互相不服气,于是常约在一起切磋武艺,输了的人脸上要画一只乌龟,为依旧单调枯燥的海上生活添了不少乐趣。

蔡鲤鲤与众人围坐一圈,为她最崇拜的那个“师父”使劲摇旗呐喊,战圈里的两个人正拳来腿往,一时胜负难分。

她的毛病怕是改不掉了,人家十万分不愿收她当徒弟,可她总能想尽一切理由去说服对方要人家一定要教她拳脚功夫,说就算打不过别人,拿来逃生总是能用的吧,艺多不压身,再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冲这一百年的缘分,也必须认下这个师父……反正他是头回见到有人把百年修得同船渡用在这上头的……那船员被缠得头大,又怕天天被她念经,终是同意教她些防身的拳脚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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