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上铭(28)

作者:鹤同尘 阅读记录

原先欲表的惦念,涉及温存的词句,现在已说不出口——“陛下顾好身体”、“陛下务必保重”,过于自作多情。

可若是让我阴阳怪气发作一顿,我也做不出来。

我没有对旁人撒气的习惯,仍是客气地回复:“不必麻烦,战事紧急,待陛下议事结束,通禀一声臣来过即可。”

内侍本想挽留,但是被“战事”二字逼退,连忙应允下来。

“那还请贵……请将军此去多多保重。”

改口这么快,瞿姜身边的人,倒多是机灵的。

我到军营的时候,二位将军还在点兵。

“轻骑营先行前去支援,已经有五千骑率先赶赴边境了。”钱老将军道:“余下的五万人中,再挑三万过去,大帅以为如何?”

我道:“大战在即,为鼓舞士气,首战当胜。稳妥起见,再挑三万五。”

宋将军思忖半刻后,斟酌道:“可还需征兵?”

我道:“征兵令为十六以上六十以下有战力者,已经征过三轮了。若是还要再征,恐得放宽年限,不妥。”

钱老将军也赞同我的意见,“确实不妥,目前人手尚且够用,若是后来……再议不迟。”

宋将军于是便也顺意道:“是,再议不迟。”

战祸,祸在人,也祸人。

能少牵扯些人进来,哪怕只少一个,都是好的。

点兵结束后,大军即将开拔。

我回营帐内清理行装,内侍总管却突然出现在我的帐前,“贵人,陛下来了。”

既然不通传全军,也不公开露面,那应该是私下来见我的。

该是为了帅印而来,到底是我有些轻率,应当写个折子。

于是见了面,不等她开口,我率先领罪:“陛下见谅,臣来时匆忙,本想亲自同陛下请印……”

瞿姜打断了我,问道:“打一次仗作什么请两次帅印?”

“既非为了帅印之事,陛下此来是?”我自知这话问得有些败兴,但是败兴也好过误会。

瞿姜道:“大军即将奔赴战场,我来送送主帅,不可以吗?”

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只送主帅,恐怕会惹非议。”

“本没有吩咐礼部举行这个仪典,若是突然起兴,在此必然劳师动众,礼部那边也会因为准备不周而被上折子,最后不知道推出哪个可怜人挡这一灾。”瞿姜把道理讲得很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必又亲自来一趟?”我今日脾气实在不好,但是不想克制了,便只能劳她多多担待。

瞿姜皱起眉,“可是有人惹你不悦?”

惹我不悦之人正在眼前呢。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断敦促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在这种时候、更不要在这个地方失控,“只是因这战事,心中难免有些着急。”

瞿姜道:“我们首战大捷,对方现今虽然卷土重来,但是不足为惧。正所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道:“谢陛下教诲。”

身为臣下,我不能请她出去;在我自己的营帐中,我也无法告退。于是说完该说的之后,我就静静地看着她,希望她能够从我这不友好的态度中自己悟出那道“逐客令”来。

但是瞿姜很明显被惯坏了,素日里都是臣子们体察她的意思,她何时又会真的去揣摩谁的心思呢?

她竟然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军中没有备好的茶水,也没有成群的婢女和仆从以供使唤,她带来的人都留在帐外。

我的陛下,竟亲自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一时之间有些愣怔,她这样子,不像是瞿姜,倒像是顾菟。

瞿姜和顾菟,于我,其实一直像是两个人。

对瞿姜,我内心是混乱的。

但是对顾菟,我却拿得很准。

可惜,倒茶的人一开口,还是瞿姜的口吻:“怎么一个时辰前只托人传报了一声?”

“陛下和百姓都希望此战能胜,臣亦然,故而觉得哪怕是一刻钟都耽搁不起。臣总是希望……”鬼使神差,我道:“如你所愿。”

瞿姜端着瓷杯的手略微一僵,“战事胜利顾然是我所愿,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期许。”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可是现在这些话对我来说讽刺得很,我不想听,便道:“陛下心之所愿,自然无事不成。”

瞿姜看了我一眼,“你今日心情是真的不大好。”

我毫不犹豫地道:“陛下恕罪。”

她笑了一声,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无事,此来只是希望亲口说一声,祝此行顺遂、此战大捷。”见我身披身大红的披风,又道:“明艳的颜色其实很衬你,龙翔凤翥的纹样也很吉利。”

她很是担忧地嘱托我:“战火无情,刀剑无眼,阿泱,万事小心为上。”也是很郑重地在承诺我,“将军凯旋时,愿亲为驭车。”

之后又吟了句诗,“凤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

末了,深深滴望着我的眼睛,道:“你归来时,当时百花盛开的好时候。”

诗是好诗,可是文不对题,辞不达意。

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是却不由自主地想惹她不快。

“陛下言重,臣非凤凰,自不能鸣。为臣者忠,为帅者谋,带兵当勇,遇战应胜。此乃本分,不敢劳驾陛下格外开恩。”

她的脸色越来越差,我却越说越带劲:“臣或许本是只飞蛾,无惧火海。因陛下心善,曾允臣在风雨中得以寄居茅屋暂避一二,故而想要报答陛下。”

“兵者凶器,将者危任,以身殉国,壹意而已。”

“今边境陷于危难,臣自当万死不辞。”

想来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同瞿姜说话了,她也是真的生气了。她想不明白我这突如其来怎么了,先前明里暗里多次想问也没有得到我的正面回应。

我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或者至少呵斥我几句,这样我就有个由头,说一句:“陛下既然从未真心相待,方才又何必惺惺作态。”

可是她最终竟然忍住了,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用命令的口吻道:“不要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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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觉树(一)

瞿姜前脚刚走,我就迅速拿起收好的行装,着人挑了匹快马赶往边境大营方向。

一路上都没有战讯传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约莫七日后,我赶上了先行前去支援的轻骑兵,和他们一道抵达边营,肃穆的气氛瞬间将我笼罩。

续昼将军前来迎我,“大帅。”

我皱着眉,道:“如何了?”

续昼道:“陆吾国只是陈兵,并未宣战。”

我道:“并未宣战的意思是,从无人叫嚣骚扰过,还是什么都干了,就缺一道明面上的檄文?”

陆吾国在之前对战中,就喜欢时不时派出一小队人马借机挑事,虽然不会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但是总归是让将士们心中窝火。

不回击,等于平白挨了打;回击,却也要顾及着不能太过。

“就缺一道明面上的檄文了。”续昼无奈道:“大约从五日前开始,陆吾国就一直有在不断试探我军的底线。”

我问道:“此话怎讲?怎么不见在送来的战报上提及?”

续昼道:“因为他们虽然多番迈过两军对垒的中线,但是从未主动挑衅,就像是……过来巡逻一般。比起之前通过谩骂等方式引我们动手,这回倒确实安静许多。”

我道:“就是说,他们多是在我们营区的不远处晃荡,却没有主动出击?”

续昼点头称是。

“这个确实不好写在军报上。说是被对方骚扰,可是却到底没有交手,算不得什么。”我在脑海中大致构设了一下续昼所说的情形——夜黑风高,陆吾国的士兵出现在我军斥候可探的范围内活动。他们全副武装,却只是安静地行走着。

这其实,远比他们直接出手更让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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