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雄竞文女扮男装(203)
所以晏长珺才会心甘情愿地蒙羞,平白遭受那些坊间不明的冤屈。她也从来不相信神佛。
那夜姜迎冒着大雨出去,无非是为了找她的情郎谢燃。她那么不安于室,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梦,以至于她串通了旁人,在宫中泼上几十坛的冷酒,希图谋害皇帝。
她喜欢过很多人,很多男人,她大概很喜欢谢燃,私会多么重要,所以才会抛下她的女儿。
“我恨你,也恨他,恨他们,”晏长珺语气极淡,“先恨他们能够被你以这样的方式爱,恨你不够爱我、忽视我;后恨你独自离开,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徒留我一个人在这人世间。”
“你为了安抚我,让阿翎照顾我……我恨你的不安于室,恨你对我的漠视,恨你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梦。”
情感的误置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晏长珺原本以为那是爱。
她身边也不是没有人提醒:芸娘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过多次,说那谢家女只为利用她。
晏长珺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她此刻终于明白、清楚自己的内心,她终于敢于正视。
“我其实一直都恨你,但是现在不恨了,”她声音忽而变得低沉下来,“母亲,因为我做着和你一样的、不切实际的幻梦。”
梵音一下子叩响,晏长珺被激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浅淡的眼瞳中氤着水色,教殿前灯火映得落光落色。
错置的情感迷惑了她,勾缠着她许多年。
那些幽深而不可告人的过往,早在贺镜龄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抽枝蔓叶。
终于她死了,枝叶蓬勃旺盛,从晏长珺的胸腔中血淋淋地破开,将一切击碎、重构。
她爱的人究竟是谁,她所爱的人又不是谁。
晏长珺闭上眼睛,听着自己胸腔鼓噪的轰鸣,就像梦魇中的晨钟暮鼓,响声隆隆。
“你有过很多情郎,喜欢过很多男人,但是我呢?”晏长珺轻笑着,话音在此停顿,“你看,母后,我果然是你最离经叛道的女儿,就连这一点都要与你不同。”
后来她喜欢一个人,她只喜欢一个女人。
眼眶滚下热泪。
“但我方才又说了,母亲,我说我再也不恨你了……因为我到底还是像你一样,同样跪在神佛面前,同样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梦。”
“这一点我又像你了……我拼了命地想要与你不同,可我最后还是失败了。我们到底是流着同样血脉的人。”
晏长珺至今都能感受到那股热流:母亲死在她怀里时,鲜血染红了她,血流也奔涌过她。
从那之后,她的生命里便多出了一条河。
“你赢了,母亲,”晏长珺垂下眸,不去顾及广袖上面的华丽缠枝牡丹花纹,只看着荷包上面粗陋的针脚线,“我今日的心愿比你的更加不切实际。”
“人死不能复生,但我好希望她能活过来。”
她知道她不够虔敬,姜迎有多么虔敬,她就有多么不屑。
她从来不信神佛,如今却无所寄托许愿。
“菩萨,我跪在这里跪多久,你才会实现我这个不切实际的心愿呢?”
“看在我母亲虔敬的份上吧,”晏长珺声音愈发低迷,“让她活着,让她好好活着,幸福康健,再也不用遇到我这种人;如有来生,也要幸福……千千岁,万万年。”
晏长珺从来没有跪过人。
此时此刻,她跪在这里,是为了告慰自己死去而终不可得的爱人。
她知道自己说得冠冕堂皇。要是贺镜龄活着的话,其实她还想见她。
她还想再见她一面。
“想见死人一面,岂非更加不切实际?”她喃喃自语,声音更加微弱。
金尊佛像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淹没在重重的梵音之下。
星幕晴朗,一改昨夜狂风骤雨的景象。
晏长珺从早上跪至深夜,才走出大殿。
惠空长老早就消失不见,唯有她的侍女绿绮还候在殿外。
见晏长珺总算出来,绿绮慌忙迎了上来,苦着一张脸说:“公主殿下,您可算是出来了!现在还凉着,但是我看您又认真得很,不敢上前打扰……”
“您总算出来了!”
殿下的眼尾泛着薄红,如水墨般的两道长眉也懒散地耷拉着。
晏长珺颔首,勉强地扯出一抹笑,道:“我好好的,别太在意,倒是这么晚了,你担心我,你不冷?”
真要论起来,还是绿绮容易着凉一些。
“……嗯,冷。”绿绮红着鼻尖,用浓厚的鼻音说话。
晏长珺淡淡勾唇,说:“我好着呢。”
她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她现下,到底爱谁。
于是她来到了母亲最常来的栖灵寺,宣告她这一生拙劣倔强的别扭结束了。
她是那么地想要与她不同,却最终落入同母亲一样的境地:跪在神佛面前,做着同样不切实际的幻梦。
晏长珺不再祈求她的爱了,她总算明白自己究竟爱谁。
横亘在她头顶的阴影,此时此刻终于散尽。
清广长空,宁谧静寂。
寺庙在山上,山风呼面,吹得她黑发红缎飞舞,绣有精致繁复牡丹缠枝花纹的广袖也在夜风中翻起。
晏长珺握紧了手中那个粗陋的荷包。
她把它放了回去,继而拿出了两块金牌。
两只金牌都被她擦拭得光莹洁亮,钑刻的狐犬也栩栩如生。
活生生的。
头上是流动的云,足下是淌过的雁亭江。
江水倒入墨色,一点微弱的光影照去,似是能够看见江天上徘徊不定的暗云水烟。
雁亭江自高山倾泻而下,滥觞于上古时候,绵延九州,承载山河乾坤千千岁兴亡,落满日月星辰万万年流光。
本是该激荡壮志豪情的时候,晏长珺心下却只有一件事情。
她希望贺镜龄永远安乐。
不管是在何种年岁,何种境地,都要像这江水一样。
“把灯给我。”晏长珺倏尔开口,不待绿绮反应,就伸手提走了她手中的灯。
绿绮“啊”了一声,茫然地看着晏长珺提着灯掩入幽暗的山色。
晏长珺似是要提着灯去河边。
绿绮反应过来,准备跟上晏长珺时,却瞥见她颀长秀雅的提灯背影。
苍茫夜色混着水色,一点火光映衬。
她提着灯,照亮夤夜里的雁亭江,就像是照破冥河夜路的引路灯,似要引人回家。
绿绮愣住了,没有跟上去。
直到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下山来,她看了一眼,竟然是衡阳县主和沈娘子!
绿绮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们一眼,道:“县主娘子,沈娘子,你们怎么也在山上?”
衡王早就离开京城了,衡阳县主怎么还没有走?
至于沈娘子怎会出现在这里?绿绮觉得一切都相当怪异。
“这个倒是次要的,”晏珑擦了擦额角的虚汗,问,“嘉琅殿下现在人在何处?”
绿绮回过身,指了指山下那一点残火,说:“殿下在那里,她在河边。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愁下不去呢,殿下她自己会武功,又拿了灯,几下几下就走下去了,我就在这里干发愁!”
不待二人回答,绿绮又自顾自地说开了:“别说我多嘴,我告诉你们,今日殿下她居然在大殿里面跪了一整天!那可是一整天啊!”
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殿下跪下,而殿下从来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的事情她也知道。
“怎么了吗?”
绿绮答道:“这事肯定不对,我跟了殿下这么多年,没见过她拜过神还是佛的……公主府里面也没有这些东西。”
“哎呀,不说了,”绿绮忽而拉住沈遥,一脸可怜地道,“沈娘子,您是不是身手矫健?我知道你们这些医者,去过不少地方,走这种山路一定很厉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