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一浮屠(63)

作者:九鲸是为 阅读记录

他身后那些围观的人进不来,只能遥遥的看着。

而远处是身着帝服的景伏远,他站着,微微昂着头,似在睥睨这属于自己的天下。

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影——看他狼狈,看他混乱不堪,看他全身上下几乎没哪处是好的,没哪处是干净的。

左是晋楼,右是隐楼,为起这两座高楼,生灵涂炭,他的百姓们活生生饿死无数。

可他却站在这两楼之间的数千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这一片沟壑的土地。

景伏远轻松愉悦的笑了。

忘禅停在台阶之下,仰头望着他的笑容,闭紧了双眼。那一瞬间他的耳侧响起了太多的声音,可到底因为景伏城那张脸的骤然出现而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舍不得、舍不下,更不肯舍。

从鸿鹄寺至乾清宫,三十里,一千五百余台阶,三天三夜,猩红的血液浸湿长阶,忘禅不求神佛渡自己过苦海无边,只求神佛佑景伏城岁岁月月可长安。

“忘禅大师,快请起。”

当着天下百姓和群臣之面,景伏远何其温柔可亲的将狼狈的忘禅扶起来,甚至挽住了他的手。因为见他的双腿烂肉模糊已经不堪支撑自己的身体。

“朕听闻你为朕祈福,甘愿跪拜前往皇城,甚是感动不已啊!”景伏远一副令人作呕模样,叹息着开口道,“只是为难了你,将自己折磨成如此模样……来人,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给大师备水、备药!大师今晚便歇在宫中,如何?”

“大师虔诚啊,看来我大景未来可期……”

“我大景有此明君,何尝不能一统天下?”

“大师如此虔诚,定能佑我大景天下苍生……”

……

世间万人叽叽喳喳,忘禅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回过头,摁住景伏远的手,再开口时嗓音已是沙哑,微弱得几乎让人听不到了:“小城……如何?”

景伏远脸色未变,刚要开口,却见一旁另一个臣子突然开口道:“大师何必再提那谋逆的叛徒,他大逆不道,自然是早被一杯鸩酒赐死了!”

忘禅突然觉得自己的双手发麻,连那杯递过来的美酒都接不住了。

那些叽叽喳喳的话一瞬间在耳朵里全成了听不懂的字符,闹哄哄的。

他根本就没时间去思考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只是下意识的眼前一黑,突然“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第80章 无牵无挂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有一年杏花微雨时,秦持玉将藏了一个冬的花花草草全都搬出来晒太阳,景伏城问他为何要这样费心费力的顾着这些花草,这些花草又不能带给他任何的好处。

皇兄告诉他,这世上给自己带来不了任何好处的东西,都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那时候景伏城还小,秦家正处在风头正盛的时节,秦持玉在皇宫里几乎可以说是能横着走。

景伏远刚刚认了母妃,独留景伏城一个人在这凄幽的冷宫,但他很想得开,如今的生活早已必从前吃不饱穿不暖好了太多了。

更何况还能时不时的偷跑出宫来秦府寻秦持玉玩儿。

秦持玉闻言皱紧了眉头,伸出手道:“把你的手给我。”

景伏城不知所谓的把手放过去,被秦持玉捏着去触碰那些花草,挨个儿的试了一遍。他没懂是什么意思。

秦持玉问他:“你闻闻,有什么味道么?”

“不就是普通的花香味?”景伏城闻了好几次,愣是没闻出什么特别的来。

秦持玉叹了口气,将那些被弄乱了的花丛又重新理顺,道:“可你想,若这世上一丁点花香都没了,该是怎样的乏味。”

景伏城不置可否,但后来再也没问过秦持玉为何要如此费心费力的侍弄这些花草。

只是过了许多年后,秦持玉总会时不时的想起这一日——他想这兄弟俩从骨子里或许根本就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淡漠,一样的自私,一样的只将万物生灵划为对我有用或者对我没用。

唯一不一样的,是景伏城有他。

忘禅从梦中惊醒过来。

鼻尖仍能嗅到幽幽杏花香,他感觉这像是在皇宫中熟睡的某个午后,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于是伸出手,哑着嗓子喊了声:“小城。”

可手触碰到的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气。

屋内有淡淡的檀香味。远处鸿鹄寺的闷钟也被敲响了。他就好像一下子被人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有些麻木的想到,哦,原来此刻我是忘禅,而非秦持玉。

他有些想不清楚都发生了什么——越是努力的去想,越觉得头疼得喘不过气来,因为太过于努力,整个人挣扎着从床上掉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外面估计一直都守着人。有人冲了进来,是勤亦。

“师父!”勤亦一脸紧张的将他给扶起来,“你还好吗?怎么掉到了地上?”

忘禅看着他,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他很想说点什么,可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勤亦将他在床上妥帖的弄好,盖上棉被,轻声说道:“师父可要先喝粥,再喝药?”

“喝什么药?”

“大夫说您磕得全身是伤,又被雨淋湿受了风寒,加之巨大的打击,所以……”

这一瞬间,忘禅突然想起来了。

想起来景伏城应当是死在了那个冰冷的牢狱之中,被他那敬重的皇兄眼睁睁看着,咽了气儿。

不知道他死之前可有担心过自己。

忘禅闭上双眼,神色逐渐变得冰冷麻木,他几乎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道:“他……还活着么?”

勤亦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敢说话。

“说。”

大概是忘禅头一次有如此严厉的语气,所以勤亦吓得一哆嗦,便把什么事儿都给抖了出来:“尸身放到了那修建的宗祠里,本打算入皇陵的,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孽,宗祠突然烧了起来,那边还没人看着,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

忘禅连鞋也顾不得穿,冲进了雨幕里。

好可笑,才新建好的宗祠,一夜之间便成了残垣断壁,什么都不剩了。

忘禅赤裸的双脚踩在那破碎的石子儿上,本就受伤的身体更是变得残破不堪。有血印子逐渐出现,但他亦是不管不顾,只念着要将景伏城给找到才行,哪怕只是最后一点残留的什么。

但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里的风声很大,雨声也很大。几乎是一夜之间,什么都被倾覆,也什么都不存在了。

忘禅站在雨中,抬头望着这最后剩下的一点建筑,突然轻笑了一声。

勤亦在一旁冲过来,替他撑着伞,小声道:“师父,要不咱先回去吧,景将军若是看到你在这儿淋雨,恐怕心里头也不舒坦……”

忘禅问他:“你可知这几年我是如何过来的?”

勤亦不解。

“我父亲娘亲走了,阿姐也走了,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忘禅平静地说,“我来鸿鹄寺那天,小城也来了,他在门口守了我好几日,最后才迫不得已的离开。他走的时候,我偷偷出了鸿鹄寺去送他,告诉自己与他从此一别两宽,可哪有可能做到什么一别两宽啊……”

“若非是他,我想不到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忘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从前我顾忌着他与那人的关系,什么也不敢做,只想着离他越来越远才好……可眼下却后悔得很,我怎么就什么都不做呢。”

“那人,能有什么心啊。这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忘禅一句一句、细细地念叨着,像是说给勤亦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勤亦也有些分不清了。

忘禅只是望着,看着,然后往那残垣断壁处迈去——他不撑伞,任由风雨交加,打在他那脆弱不堪、却又坚韧不拔的身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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