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170)

作者:清淮晓色 阅读记录

保皇党的朝臣们匆匆赶来, 依次朝廊下这几位宗室中的中流砥柱点头问好, 站到了宗亲这边。

为首的陈王与淑成公主对视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眼看远处的风雪中已经没有其他人到来,而廊下站着的除了宗亲, 竟全都是保皇党的朝臣。

陈王心中蓦然生出不详的预兆。

按辈分算起来,他是皇帝的叔叔,宗室中地位和辈分最高的王爷,经历三朝,阅历极深,脑海中一瞬间便出现了数个可怕的猜测。

——难道皇帝已经驾崩, 今夜是白党假传旨意, 意欲将宗亲及保皇党一网打尽?

淑成公主的面色极为严峻, 道:“皇上不是传召我等前来么?为何还不宣进?”

守在廊下的内侍恭顺道:“还请公主稍待。”

陈王在淑成公主眼中看出了相同的忧虑,他正准备开口时,忽然殿门轻响,两扇沉重的门扉徐徐打开。

皇帝身边的赵太监出现在门口,将门外的宗亲朝臣引入殿中。

殿内充斥着浓郁的药气, 混杂着安神香,化作一种并不难闻却很古怪的气息。

寝殿内层层帷帐垂落。

陈王与淑成公主为首, 宗亲与朝臣们共同下拜。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起身吧。”

内侍们挑起帷帐, 皇帝倚靠在床头, 面色枯槁, 眼窝深陷, 已经是一幅行将就木的模样。

事实上皇帝的年纪并不老, 如果以秦国历代君主的寿命来评判,应该正值壮年。然而此刻他面上笼罩着沉沉的死气,仿佛下一刻便会停止呼吸。

陈王心底悲凉难掩,垂首不愿多看,却感觉身边淑成公主的身体有些僵硬。

陈王抬起头。

他看见层层叠叠帷帐之中,皇帝床边的阴影里,坐着一个美丽纤弱的身影。

正是皇贵妃。

皇帝咳了起来。

内侍连忙上前为皇帝拍抚脊背,而皇贵妃款款站了起来,朝殿中拜倒:“妾见过诸位长辈、诸位大人。”

淑成公主有些浑浊的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利光,以皇贵妃的城府,也暗自心惊,不得不侧身避开。

“皇上。”陈王缓缓道,“军国大事要紧,怎能有后宫嫔御在旁。”

这句话看似是在向皇帝表示不满,实际上却是陈王拿不准皇贵妃出现在此的原因。

倘若皇贵妃依仗白党势力,故而随侍在此,那么有了陈王的这句劝谏,再加上殿中众人的附和,皇贵妃就只能请罪告退。

然而皇帝却摇了摇头。

他慢慢止住咳嗽声,疲惫地点了点头。

方才消失的赵太监突然出现了。

他的腰弯的很低,引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是个年纪尚小,粉白衣裙的女孩。

“过来,衡阳。”

皇帝疲惫地张开双手。

景昀朝床前走去。

皇帝的脊背离开了迎枕,在皇贵妃的搀扶下坐直身体,伸出手拉住了景昀。

他的目光从殿中众人不明所以的面上一扫而过,紧接着他从枕边取出什么,放在了景昀手中。

殿中响起了短促的惊呼声,不知是哪位朝臣眼尖又沉不住气,所以叫出了声。

景昀捧着手中冰凉沉重的玉玺。

那枚玉玺通体白如雪、润如脂,底部沉沉烙印着“受命于天”。

秦国皇帝共有六方玉玺,每一方的用途都各不相同。

在这六玺之上,又有一方传国玺,并不轻易动用,却是皇权本身的象征。

此刻,这方传国玉玺就静静躺在景昀的掌心里。

皇帝有气无力道:“衡阳,拿稳了。”

说罢,他左手牵起景昀,右手攥住皇贵妃,将她们二人的手臂一同拉住。

皇贵妃眼中噙泪,盈盈欲滴,俯身拜倒:“妾必不负皇上重托。”

皇帝别开头,有些费力地咳嗽起来,掩住面上一闪而逝的厌恶之色。

殿内众人神色或惊或疑,不断交换着目光,还有些人已经张开口,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便要出列说话。

陈王再忍不住,向前道:“皇上这是何意?”

皇帝气虚声弱,说话很是耗费力气,皇贵妃便代为解释:“衡阳公主乃皇上独女,自幼由贞献皇后教养,尊贵无匹……”

“闭嘴。”淑成公主打断了皇贵妃的话。

她的脸色很冷,她的话很不客气。但这位辈分极高、威望卓著的公主当然有资格这样说,她是先帝长姐,睿宗嫡长女,身份尊贵无匹,即使白丞相权倾朝野,面对这位公主也要留三分颜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淑成公主是真的有资格代表大半个宗室的。

皇贵妃不欲激怒淑成公主,自然只能住口。

陈王朝这位长姐使了个眼色,淑成公主却连他的面子也不给,直接喝问道:“皇上这是何意?”

淑成公主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很不客气。

皇帝静静看着淑成公主:“朕的意思,姑母不是已经想到了?”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

皇帝在白丞相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不代表真的懦弱至极。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陈王偷偷咳嗽一声,伸手想去拉淑成公主的衣袖,却终究没来得及。

淑成公主皱起眉来:“胡闹!”

殿中绝大多数人心中和淑成公主的想法别无二致,只是有些话能想不能说。

皇权本就岌岌可危,皇帝的尊严绝不能再被消解。

像淑成公主一样,居高临下呵斥皇帝,无疑是极不合适的。

皇帝咳嗽着道:“淑成公主这是何意?”

他直接把淑成公主问他的话还了回去,但这一次,却不再称呼淑成公主为姑母,而是直呼封号。

陈王心说不好,目光往后一扫,扫见雍王正低着头,心想不行——雍王是宗亲们有意推举的继任皇帝,于情于理这个时候他都不能出来说话。

陈王对着萧家家主丢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劝说皇帝。

萧家主却跟着低下头,只做不知。

陈王气了个倒仰,只好自己上前一步,打圆场道:“皇上,淑成公主脾性忠直,素来有什么说什么,并不是想要冲撞皇上。”又对淑成公主猛使眼色。

淑成公主自幼身份尊贵,从未忍气吞声过。过去白丞相逼凌皇权太甚时,她敢命丈夫儿子带着公主府侍卫前去砸相府大门,如今对着皇帝,自然更不会收敛脾气。

好在她明白陈王是为了自己考虑,勉强忍住气:“皇上,此举不妥。”

皇帝问:“有何不妥?”

淑成公主眉头皱紧,硬声道:“衡阳如果是个皇子,宗室不会有任何异议,我知道皇上只有衡阳一个骨血,但她毕竟是个公主!”

皇帝道:“那又如何?”

公主也好,皇子也罢,反正他快死了,衡阳这孩子又有些神异之处,他这个做父亲的存些私心,顺从女儿的心意,又能怎么样?

不要说什么皇帝肩上的责任,他登基数年来,说话从未管用过。既然从未真正做过主,没道理人之将死,反而该担起责任来了。

皇帝心里是这么想的,因此嘴上也说的理直气壮。

“皇上。”太傅的声音传来,肃然道,“这是乱命。”

皇帝问:“乱在何处?”

和景昀想的不同,太傅并没有说出女子当国牝鸡司晨一类的话,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皇帝,叹道:“世人不服。”

这句话很简单、很无奈。

但却很有力。

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当国的先例。

宗亲不服、朝臣不服、文官不服、武官不服,世人皆不服。

按理来说,君王自有气魄,即使面对世人质疑,也总该做些努力,试着说服或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而不是一听到反对的声浪,便灰溜溜缩回去了。

但很遗憾,皇帝从来不是一个雄才大略、敢于抗争的人。

唯一敢于站在他身前的妻子已经死了,从那之后,皇帝就更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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