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谱·肆(43)

作者:裟椤双树 阅读记录

它是老冯唯一带回来的植物,反正老冯一直是拿它当植物看的。那是他前几年自远方一座不知名的野山上发现的,他本是寻那山中的一处泉水,却无意在泉边的树枝上发现一朵碧绿通透的花苞,那时并非它的花期,但分外合老冯的眼缘,老冯便顺着它的花茎,将它从土里取出带回住地,知它有攀附枝叶的特质,便与一丛栀子种在一起,还说此花奇特,对花木如此熟悉的他居然叫不出它的名字,于是特别期待它开花的样子,一直精心照顾,之后还千里迢迢带回云外谷。

可惜它就是不开花,一直保持着花苞的状态,低调地藏身在栀子叶间。

老冯想了许多办法,加水加肥,用尽各种偏方,甚至还跟它说尽好话,它却一点也不为所动。

每次听到老冯求它开花时,它都想笑话他无知,它是花,也是妖怪,人面开花,十年一回,他遇到它时,刚过花开之时,想再看它的全貌,老实等十年吧。

老冯自然不知自己带回的是一只妖怪,虽怎么都不开花,他仍视这小东西如珍如宝,觉得它不开花肯定是自己照顾得不够好,所以连收集清晨露水来浇花这种事他都干过。夜里月色清朗时,他还会特意把它转到可以晒到月光的方向,说奇花异草总要吸点日月灵气才长得好。

对,许多年来,老冯说话最多的对象,就是它。

什么都跟它说——自己又从古籍里找到了哪种酒的酿造方法,去市集时看到了谁跟谁吵架,哪里的荷花又开了,连胃疼拉肚子这种事都要说……

日子就这般不咸不淡地过去,虽然它靠自己也能活得不错,但老冯的照顾也挺舒服,露水确实比雨水好喝……而它也渐渐意识到,从它来到老冯身边起,老冯就一直是一个人,没有妻儿,也没有朋友,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写酿酒心得,便是照顾院中花草,或者往外头散个步钓个鱼。来找他的人虽不少,可不是为了求酒便是求他收徒,他每次都客客气气把人送走,然后再偷偷跟它说那谁谁其实讨厌死了。

春夏秋冬,它看惯了老冯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回来,心想你就好好活着吧,十年其实不太长,应该能等到它开花的时候。

定居云外谷的第三个年头,老冯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不是娶亲,是收徒了。他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肖元新,一个叫方鹤羽。

它看着这两个少年向老冯磕头,敬茶,喊他师父,然后在云外谷住下来。

平淡的岁月忽然就热闹了许多。

每天它都能听到从窗户里传出的读书背诵的声音,少年们捧着老冯给的书册,一个字都不敢念错,老冯则拿着藤条坐在一旁,一听到不对,藤条便要不轻不重地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念的背的,都是关于酿酒的东西,也是老冯拿大半生心血总结的精华。

悉心教授一段时间后,他让他们从最简单的酒开始,记录酝酿的每一步,再总结得失,直到把每一步都做到完美后,再向更复杂的目标下手。

那段时间,它从早到晚都在各种酒香里度过。

逢年过节时,方鹤羽的母亲也会带着自己做的食物或者新衣裳,来云外谷探望,但每次都不敢停留太久,生怕打扰到老冯,每次离开时她都千叮万嘱儿子要好好跟老冯学本事,说能拜他为师,是天大的好福气。

两个徒弟的进步都很快,不过两年时间,已学得老冯一半本事,甚至已有不少酒坊看中他们,想将其招入麾下。

但老冯却对那些酒坊放了话,说两个孩子还不够火候,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

那时,在老冯睡着后,它看见肖元新拿着酒葫芦,拽着师弟走到院子里,微醺着说师父太自轻了,什么不够火候,以他们二人现在的本领,除了比不上师父,天下间还有谁酿的酒能胜过他们,还将酒坊开出的丰厚条件摆出来遗憾了半天。

身为师弟的方鹤羽,平日里便是个并不太爱讲话的少年,老冯怎么吩咐他便怎么做,一次没有做好就做第二次,直到师父满意为止。听了师兄的抱怨,他憨笑着劝他少喝点,还说师父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老人家酿了一生的酒,他们俩才多少年?离出师还差得远呐。再说能被师父收为徒弟,已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能跟师父一直学本事才求之不得呢。

肖元新听了,敲了敲师弟的脑袋:“木头脑袋,跟你说你也不懂。”

方鹤羽只是摸着头憨笑。

在它看来,师兄弟的感情一直挺好,贪玩的肖元新每次从外头溜回来时,都不忘给方鹤羽带点好吃好玩的,两人也常一起跑到云外谷外捉鱼摸虾,躺在草地里晒太阳,顺便说说各自将来的理想。老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题考他们,错多少题就跪几炷香,肖元新答不出来的时候,方鹤羽会偷偷扔个小纸团给他。

老冯曾在一个桂花飘香的夜里,一边喝酒一边跟它说他是机缘巧合下遇到这两个孩子,他俩都是苦出身,一个父母双亡靠亲戚接济,一个只剩寡居的母亲,若二人能借他之手成才,也算好事一件了。再说,他年纪越来越大了,万一哪天突然没了,谁来给你浇水施肥。

它当然是静静地听他唠叨。

元新天资过人,可心性不稳,急功近利,不多加磨炼只怕难成大器,鹤羽虽不及师兄聪慧,好在为人敦厚踏实,对人对事都有一分真诚之心,但求勤能补拙,能接我衣钵,更能将云外谷照顾得妥妥当当……唉,你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呀——那夜醉过去前,老冯是这么跟它说的。

它心里说,再等三年吧,等到三年后你生辰那天,便是我的花开之日。

老冯如果知道自己的生辰跟它的“生辰”是同一天,应该会更高兴吧。所谓缘分,便是如此?

不久后的一天,它见到老冯将肖元新支去市集上买东西,然后将一卷皮封面的手札慎重地交给了方鹤羽,说这本手札中记录的是精华中的精华,能不能当上一个比他还厉害的酿酒师,就看他能否把这本手札吃透了。

方鹤羽有些诧异,问他,为何要挑师兄不在时将此物交给他。

老冯笑言,因为你笨啊,你师兄聪明,我看他将来自己也能琢磨出门道,你将此物收好就是。

哦……他小心地抱紧了这本手札。

好奇怪啊,身为师父,却更喜欢笨徒弟?

它想笑,但现在还笑不出来,等到它开花时,就行了。

可是,老冯没等过三年。在它来到云外谷的第八年冬天,老冯没了,那天还刚好是他的生辰。

喝了刚开封的果子酒,老冯打着酒嗝,满意地睡过去,再没醒过来,走得很安详。

身后事他老早就安排好了,说万一没了,就把他埋在云外谷对面的坡上,墓碑还得朝着这边,让他能看见自己的家。

老冯被抬走那天,它心里说不上难过不难过,只知道以后没有人喂它喝露水,也没有人再唠叨他平凡又有趣的一生了。它是个妖怪,生来就比人类的寿命长太多,跟老冯在一起的年月还是太短,短到来不及怀念。

此后,云外谷便只得他们师兄弟两人了。

方鹤羽还是跟老冯在时一样,每天准时早起,研读各种相关书籍与老冯留下的手札,认真记录酿酒时每一步的细节,平日里洗碗做饭是他,打扫院落照顾花木也是他,做得认真又妥当。每隔一些日子,他也会回自己家中看望母亲。没了老冯,肖元新就自由多了,除了偶尔在云外谷中翻翻书,大多数时间都不知去向,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回来,每次回来时身上都是酒肉气,后来还有香腻的脂粉气。每每见到这样的师兄,方鹤羽都是叹口气,把烂醉的他扶到床上睡下,第二天早上再给他熬一碗暖胃的粥。

从师兄弟俩的对话里,它知道肖元新已经决定接受一间酒坊的重金邀请,以“酒神传人”的名义出任酿酒师,可方鹤羽却并不太赞成。他说那间酒坊的主事人名声不佳,若师父在的话,也定是不许的。然肖元新却不以为然,还说他迂腐得很,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这座破房子,在背书浇花里平庸过一生吧。他之所以拜老冯为师,图的就是学到“酒神”的本事出人头地,彻底摆脱人下人的生活,如今他可以做到了,为何不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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