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小星珍惜地吃着自己一向不爱吃的西兰花，一直到拔魔岛的上空响起七声厚重的钟声，她才早有预料般平静地放下筷子。

万爸爸和万妈妈均面色沉重。

因为在拔魔岛，钟声是死者对生者未尽的话语，七声钟响代表着有人迎来了死亡。

……

墓园

岛内的战士和居民都聚集于此。

一个和万小星同龄的女孩胸前戴着白花，眼眶微红，死死地咬着嘴唇，但却依旧保持着体面的肃穆。

她从岛主手中接过一只五色的风车，郑重地插在父亲的坟墓前。

岛主是一位满头白发，却面容年轻的女士，火焰似的翎羽坠在发尾，身上有好闻的檀木香。

她半蹲下身，轻吻女孩的额头。

“孩子，你的父亲除魔卫道，战死沙场，这是拔魔战士最荣耀的死亡。”

“愿你继承父辈的信仰，成长为骁勇的战士，不论是血还是泪都无法轻易将你击垮。”

“孩子，祝福你。”

微风吹动风车，扇叶转动发出窸窣的声响。

万小星牵着父母的手站在人群中，与众人一起为逝者祷唱。

同胞啊，愿远去的风安抚你的灵魂

愿满天星辰与你共渡黑暗的旅程

我们的肉与血用山川江河捏造，我们的神与灵自日月降下

朝阳与晚霞将化作披帛，死亡是加诸其上的勋章

同胞啊，愿远去的风安抚你的灵魂

愿满天星辰与你共渡黑暗的旅程

愿星光点亮前方的路，也进入你的身体

终有一天

你会变成星星，星星会变成你

……

从墓园回来后的当天晚上，万小星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久久难以入睡。

她爬起身打开木窗，看着满天的星星。

突然，她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正坐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天空。

“爸爸？”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万爸爸身形微微一顿，转过头，神色如常道：“小星，怎么还不睡？”

“爸爸你呢，你怎么不睡？”万小星在父亲身边坐下。

万爸爸笑了笑，没有隐瞒：“今天我们参加的葬礼，那个叔叔是我的好朋友。”

万小星眼睫一颤，抿紧了嘴唇。

幻境里的一切都是根据她的记忆衍生的，这一幕自然也是当初的她所经历过的。

所以在夹着盘子里的西兰花时，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会有人死亡；所以在站在墓园外时，她已经知道了躺在墓中的是父亲的友人……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幻境中的一切会如此真实，是因为她早就将这一幕幕都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从不曾遗忘，因而才真实得宛如时光倒流。

可时光终究没有倒流，根据记忆衍化的梦境也终将顺着轨迹延续……

万小星抬头看着父亲，张了张嘴，还是问出了记忆中的那句话。

“爸爸，死亡真的是荣耀吗？”

万爸爸怔了怔，笑着说：“当然。为他人而死、为正义而死是最伟大的死亡，这就是拔魔战士的荣耀。”

“不会觉得害怕吗？躺在坟墓里不会觉得寂寞吗？”万小星攥紧手指，声音微微颤抖。

但万爸爸恍若未觉，一如记忆中那样抬起手，指着满天的星星：“小星，你看，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逝去之人的灵魂。”

“还记得我们的祈祷文吗？”父亲放下手，温柔地看着她。

“愿满天星辰与你共渡黑暗的旅程，愿星光点亮前方的路，也进入你的身体……”万小星轻声回答道。

“没错。”父亲摸了摸她的头，眼底闪着微光：“所以又怎么会觉得害怕和寂寞呢？就算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也会有满天星辰照亮夜幕。”

“我们不会寂寞地躺在地底，而是会飞上天空，变成千万颗星星里的一颗。”

“终有一天，你会变成星星，星星会变成你。”

万小星怔怔地看着父亲，点了点头。

万爸爸笑了起来，揉了揉万小星的脑袋：“好啦~快去睡吧，很晚了，小心被妈妈发现了揍你。”

“……嗯…那……爸爸晚安。”

万小星告别了父亲，小跑回梯子边。

就在准备翻下屋檐时，她神差鬼使地回过了头——恰好看到父亲的脸上落下一滴细碎的微光。

啊……原来刚刚父亲眼底反射的不是星光，而是眼泪啊。

……

即使万小星再怎么眷恋，再怎么逃避，幻境中的一切依然在按照她的记忆前进。

岛主突然发动了紧急诏令。

万小星的父母因为休假没有外出。作为少数几个留在岛上的资深战士，他们在第一时间被召往了战场。

“听说是滅出了问题，魔界有大军入侵的迹象。”

“那岂不是很危险？”

“那当然，这可是去最前线……”

万小星站在同龄人中，听着耳边悄悄的交谈声，看着自己的父母站在祭坛前整装待发，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般窒息而痛苦。

她知道的。

她知道父母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一别就是永别。

她知道，她的父母也知道……

万爸爸和万妈妈装备好武器，转头看向人群里的万小星，朝她走过来。

万妈妈弯下腰抱了抱女儿，万爸爸也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两人轮流吻了吻万小星的额头。

这是拔魔岛自古流传下来的，为即将远征之人献上的祝福。

万小星努力地扬起微笑，也踮起脚尖在父母的额头留下轻吻：“愿星星祝福你，愿战士早日归来，愿荣耀加诸在你身。”

父母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小星，爸爸妈妈出发了。”

“嗯~你们放心，我一个人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听见自己说。

看着父母一步一步远去的背影，万小星攥紧自己的衣角，努力地压下眼眶的酸涩。

岛主说过，战死沙场是拔魔战士的荣耀；

爸爸说过，死亡不是地底的黑暗，而是满天的星辰；

这是荣耀，也是宿命。

可是……

为什么被留下的她依然感觉到害怕？为什么每次看着星空，她还是觉得寂寞？

看着父母的背影，万小星张了张嘴。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十年前，她就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父母走向战场，也走向死亡。

这一次，她也还是什么都不说吗？

可是，说的话，她想说什么？她能说什么？说了……有意义吗？

这只是根据她的记忆编织的幻境，幻境中的一切都只会按照她记忆里那样发展。

就算说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啊。

这样就好。

光荣赴死是父母做出的选择，她应该认可这个选择，坚信他们是正确的，并以此为傲。

没错，他们是正确的。

这样就好。

这样就可以了……

可是，当万小星看着父母逐渐远去的背影时，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急促地呼吸着，攥紧了胸口的衣服。

不，不对！

她应该是有话想要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十年前的她，那个亲眼看着父母踏上战场的背影的女孩，她心底那句想说却不敢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抵住心口的掌心忽地一烫，恍惚间，万小星想起了雷克斯。

——想起了那颗滴落在她掌心的眼泪。

【小星，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懂你所谓的‘荣耀’和‘职责’，对我来说，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小星，如果有一天，你的职责迫使你不得不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你会为了我留下来…不要去吗？】

【小星，不要走……】

脑海中的记忆开始翻涌，18岁少年与8岁女孩的声音逐渐重叠到一起。

那句一直深藏在她心底不敢面对的，胆小的、懦弱的、自私的话……